“您的咖啡。”
少女套著一條咖色圍裙,內裡搭配白襯衫和黑色西褲,紮了低馬尾,神色平靜,知性溫柔,一副黑框眼鏡遮住小半張臉和清澈透亮的雙眼,白皙的手指勾住咖啡杯把,自然地彎腰,將咖啡杯放在客人的麵前,躬身說了句“請慢用”。
“若茵,這是今天的報酬。”櫃台後,咖啡店店長掀開門簾,從後廚走出,從兜裡掏出兩張百元大鈔遞給少女,“上次跟我說馬上就要開學了,你做到幾號?”
“做到周日。”程若茵冷冰冰的應答聲仿佛根本不在乎這三瓜兩棗,她順手在圍裙上擦乾淨手上的水珠,將手中的兩張紅票票當著店長的麵一一舉起,對著光,仔仔細細照了遍,檢查隱藏的老人頭,才按著邊角整齊對折,塞回兜裡。
店長沉默地等著程若茵例行檢查完再度開口問道:“暑假還來嗎?馬上都要高三了吧?你不來的話我打算招個正式工了。”
高三,眾所周知的關鍵一年,數以百萬計的莘莘學子寒窗苦讀就為幾張試卷定終生,個個鉚足了頭爭魚躍龍門。在此期間,學子背後的家庭也跟著全力以赴,盼著文曲星降臨祖墳,無論是孔子廟還是老子廟,隻要能帶上子的廟都恨不得拜一拜沾沾運氣。
顯然,對於父母早早離婚另組家庭,自小被奶奶看顧長大的程若茵來說,家庭的助力趨向於負值。身為泱泱搏命大軍中最渴望知識改變命運的一員的程若茵麵露思索,暖黃色的燈光也沒能給那張冰冷的小臉增添溫度。
她猶豫再三,小聲回複:“我應該會來。”
哪怕是求人辦事,也沒從程若茵口中聽到一句“姐”,更沒見她波瀾不驚的臉上露出任何類似於渴求討好一類的臉色。
輕歎一聲,店長拍拍程若茵的肩膀,“那之後再說吧,先好好讀書。對了,”
“女孩子還是要多笑笑,尤其是我們做服務行業的,會笑是財富密碼哦。”美女店長揚起嘴角,示範標準的笑露八顆齒版微笑,甜美的聲音能讓男人聽酥半邊身體,“雖然這話我說過很多次了,但你顯然沒放在心裡。”
店長離開時帶起一股玫瑰味的香風,輕熟優雅,配上迷人動人的微笑,完全符合直男內心對於成熟美女的幻想。店內顧客紛紛抬頭,起碼有三道視線跟隨店長齊齊沒入門簾,直至門簾吞沒窈窕身姿,才陸續低頭心猿意馬喝了口咖啡。
年初七的喪興鐘點催魂般催回過完年節的打工人,店對麵的小攤販三三兩兩支起攤位,來路匆匆的行人數量倍增,低頭的多半是金錢的奴隸,抬頭的品著死到臨頭的狂歡,市中心的街道重新塞滿繁華,整座城市蓄勢待發,力爭新年新氣象。
程若茵心不在焉默讀英語單詞,此時已過午後,店裡客流穩定,氛圍安靜,暖氣加單詞的絕妙搭配就連學霸都抵不過生理性的困倦。手中的單詞本無意識卷起一個角,單詞本上的單詞拆解成會到處飛的字母,在白紙上四處亂跑,隨意組隊。遲鈍的大腦漸歸空白,無意義地輪播店長留下的話。
目光下落,大理石台麵上照映出一張麵無表情的臉,散發著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味道,冷若冰霜,任誰看了都不會想上來搭訕。
程若茵努力揚起嘴角,嘗試著勾出一個彆扭的微笑。
女孩子還是要多笑笑……這句話她聽到的頻率就好比早飯選擇油條豆漿一般平常。她常因不苟言笑給人留下生人勿近的印象,卻從未解釋過原因——真說的話有點啼笑皆非——她反應比較慢,或者說,不擅長作出反應。
對於情感多變,晴雨交替的青春期來說,跟不上變化等於淘汰,做不出反應等於木頭,沒有人會拋棄熱烈等待冰消。久而久之,絕對的理性占據主導,得不到正向反饋的情感壓縮入箱,程若茵理所當然拾起被賦予的麵具,接過 “程冰塊”的標簽,成為班級裡那個“成績很好但冷冰冰”的學霸班長。
店口的風鈴先於冷風振動,清脆聲響像是冷風來襲前禮貌敲響的門鈴,隨著客人開門的動作,寒冷乾燥的空氣爭先恐後鑽入店鋪,驅散昏昏欲睡的暖氣,喚醒已經快要閉上眼的程若茵。
她渾身一抖,歡迎詞先於意識出口:
“歡迎光——”
抬頭的瞬間即被震驚擊中。挺拔的身姿套著一件價值不菲的深色大衣站在點單台前,白皙的臉上鑲嵌一雙熟悉多情的桃花眼,眼角下鑲嵌了一顆宛若黑珍珠般的淚痣,中和了麵部的硬挺,添了幾分魅惑的柔美。他的嘴裡虛虛叼著一根細棍子,整個人裹挾青春淩厲的朝氣,如同一顆墜入凡間的流星,帶來生生不息的力量。
“臨。”祝時越貼心地替她說完最後一個字,取下嘴裡叼著的糖棍順手拋進櫃台旁的垃圾桶裡,說出情場浪子的慣用台詞:“好巧,你怎麼在這裡?”
程若茵站起身,驚詫到瞳孔地震,冷漠的臉寸寸龜裂,其上端著雙晶瑩剔透的雙眼,生生流轉春江柔水般的驚喜。
祝時越看得好笑,剛吵過一架的戾氣無聲化解在單純清透的雙眼裡,他不動聲色地整整衣冠,將得體大衣底下來不及換的睡衣掩藏乾淨。他挑起眉,等著程若茵的回答。
居然是他。
一個寒假不見,心心念念的少年從天而降,就像老天大發慈悲送來的禮物。程若茵下意識摸上胸前佩戴的胸牌,上頭的小字足以說明程若茵在這家咖啡店的地位。手指撫摸上水晶棱角邊,扯了一下竟沒扯開,反而將少年的視線引到那方寸之地,作為一名服務生,她這番掩飾的動作未免不太稱職。慌亂間,店長的忠告好似混沌中的指引之線,給不知所措的她指明方向。
程若茵儘全力揚起一個熱情到不可思議的微笑,可惜她那張小臉實在是不擅長做出牽動如此多肌肉才能做出的表情,看上去十分生硬尷尬:“歡迎光臨本店,本店的特色招牌有橙香美式、海鹽焦糖瑪奇朵、榛果拿鐵,請問想喝點什麼呢?”
祝時越硬生生將準備好的撩妹台詞“難不成是特意在這裡等我”咽下。
他狀似思考,手臂搭在櫃台上,白皙修長的手指輕點櫃台,片刻後懶懶開口:“一杯海鹽——純冰美式謝謝。”
說完,另一隻垂在身側的手伸入兜裡,兩根手指夾著手機,四四方方的機子在手指間轉了一圈,像是個股掌之間的玩具。
“好的,一杯冰美式。請問是滿冰還是去冰,去冰不滿杯哦。”
已經擺好付款姿態的祝時越不耐煩地喘了口氣,再次調整出夠人心魄的微笑:“滿冰謝謝。”
不等程若茵再開口,他舉起手機懟上掃碼收款的透明屏前,滴的一聲把程若茵的所有話都擋回去。
“......好的,這是您的發票,請拿好。”
程若茵扯下發票機吐出的長長小票,雙手遞出,做足兢兢業業的熱情咖啡店員工的姿態。
祝時越將手機放回大衣兜裡,左手隨意一揮,示意自己並不需要小票,雙手拉住大衣領子,輕咳一聲,抖抖外套,手指屈起,彈走看不見的灰塵,撫平看不見的褶皺,順便將領口拉攏確保底下的睡衣不會露出來,同時慶幸櫃台的高度擋住了他下半身明顯無法搭配大衣的寬鬆褲。
程若茵操作完點單,仍覺得有些不太真實,她偷偷抬眼,打量麵前的少年。
祝時越斜斜依靠在櫃台旁,擦得鋥亮的台麵倒影出立體感極強的側臉,他左手插兜,右手手指輕點台麵,不疾不徐,好似在思考,又像在發呆。
要不要說些什麼?
可是,說些什麼呢?
儘管他們是同學,儘管他們在一間教室裡共處一個學期,從熱暑到寒冬,儘管......她傾慕他。
但那又怎麼樣呢?
有關祝時越的傳聞早早傳遍校園,表白牆上隔三差五就會掛上他的名字,少年就像是空中的驕陽,人人矚目,人人愛戴,卻高高在上,不會屬於任何人。
他和她,一個天之驕子,一個冷漠不討喜,就像水與油,永遠攪和不到一起。
程若茵暗自神傷,打算最後不經意地瞥一眼,就收回窺探的目光,將蠢蠢欲動的心思儘數壓回心底。
一抬眼,就撞近似笑非笑的眼睛裡。
儘管渾身上下還是懶洋洋的,似乎興致缺缺,那雙眼睛卻緊緊盯著她,鋒利如刀,仿佛能看透她的一切見不得人的心思。
程若茵渾身一顫,下意識低頭避開,顫抖的手指欲蓋彌彰地在屏幕上狂點,掩飾心虛。
對麵傳來悶笑,程若茵咽了口口水,終於恢複波瀾不驚的一張冰塊臉。
他到底看了多久,又怎麼會在這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