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月(三)(1 / 1)

聞君不識月 一行貳叁 4717 字 6個月前

五日時間並不見長,轉眼時曆翻至六月廿九日,又是個豔陽熱天。

未時方過,榮朝大皇子的車馬已抵達淩州城門。江淩安領了十幾名親衛前去迎駕。

出入淩州城的車馬人群絡繹不絕,一輛黑色方形蓬蓋馬車緩緩駛入,車身漆黑如墨,停在了城門數丈之外。

車簾輕掀,探出一名身著碧藍繡雲紋長袍的年輕男子,玉麵含光,溫潤如蘭。他緩步下車,衣袍輕輕拂動,風姿從容。

江淩安今日穿一身墨色交領窄袖常服,他提起袍擺,頎長身形大步上前,躬身行禮,道:“大殿下,這一路舟車勞頓,辛苦了。請先至驛站休憩。”

黔朝大皇子——趙源連忙扶住江淩安的雙臂,將他扶起身。大皇子眼中噙滿激動,他緊握住江淩安的雙手,朗聲道:“淩安,直接去軍營。本宮此次前來,意在慰問邊塞將士,理應與諸位共同甘苦。”

談笑間,遠處傳來一陣深沉而悠揚的鐘聲,來自城西不積山上的梵音寺。

梵音寺因其祈福靈驗而聞名遐邇,吸引了遠近各地的香客前來祭拜。

據說當年先帝尚為太子時,受命前來邊塞督軍,曾特意前往梵音寺為邊塞百姓、將士祈福。

大皇子一隻腳踏上車階,遙望鐘聲的來源處,回過頭輕聲對江淩安道:“淩安,走吧。”

淩州大營背靠連綿的山脈,位於淩州城東麵,距離城門大約兩裡地。

車馬人群緩緩前行,遠山殘陽將暮,方行至淩州大營。

江淩安早已吩咐膳房備了晚膳,正領著大皇子一乾人等入主營用膳。

自五年前江淩安赴淩州為守將,二人已多年未見。晚膳後,兩人遂移步事先備好的營帳,對坐閒話。

“淩安,本宮這一路行至淩州,見這邊塞貧瘠,百姓疾苦,唯願早日剿滅黔朝……”

大皇子輕抿一口熱茶,似是心中激憤,說及動情之處,幾欲哽咽,已然滿眼噙淚。

江淩安見狀,耐心勸道:“大殿下請多保重,黔朝侵擾我大榮邊境多年,非一朝一夕可除。大榮國力逐漸強盛,黔朝自會一日覆滅。若殿下信任微臣,微臣必然儘心竭力,不叫黔朝軍隊驚擾淩州百姓絲毫安寧。”

江淩安在淩州城守衛多年,深諳邊塞現狀。雖無法輕言何時剿除黔朝,然保障這一方百姓安寧,實乃眾將士心之所念。

“再者,如今黔朝皇室更迭,朝政未嘗穩固,一年之內必然缺乏心力與兵力以覬覦我大榮疆土。”

黔朝前任君王黔寧王驍勇善戰,不甘久居一隅,誌在開疆拓土,數年來屢次侵犯榮朝邊境。

數月前,江淩安收到驚雲山莊的密函:黔寧王因風寒舊疾複發,不久後撒手人寰,其妻也因哀思成疾,鬱鬱而終。

黔朝內亂持續月餘,那位黔成王方才繼位。

這其中的虛實真假,恐連當事人一時也難以道清。然黔朝現今這般朝政動蕩,實為榮朝之良機。

且不論這位新任的黔成王是否如上一任君王那般好戰驍勇,至少一年內定是自顧不暇,無力開疆拓土,也可讓大榮邊境的將士稍得喘息。

大皇子飲下江淩安親手奉上的‘雞湯’,暗自思量一番,甚覺江淩安所言頗為在理,情緒隨之平複,麵色亦緩和許多,遂將此事按下不表,隻道:“淩安,本宮此番前來,實則另有一事要告知於你。”

江淩安心知大皇子言辭所及無疑是榮朝質子失蹤一事,他前幾日才獲悉此事,然不便將個中緣由如實相告。

驚雲山莊雖名震四方,卻不隸屬於大榮朝廷,隻同那些忠於大榮朝廷的人往來。

江淩安聞言微微頷首,示意大皇子詳述其事,“大殿下請講。”

大皇子高挑的身形略微前傾,距離江淩安稍微近了些,慎重道:“我出發前聽得消息,大榮派往黔朝王庭接質子的使團,本應於五月中旬返回昀京,然遲遲不見蹤跡,卻於五月二十日接到黔朝發來的信涵。”

大皇子言及此處,沉吟半晌方才開口,似深感痛惜,繼續道:“我大榮的使團及黔朝送質子的隊伍出發數日後,於迦陵山峽穀遭遇劫匪,儘數喪命,那名質子也不知所蹤,想必亦難逃毒手。”

江淩安聞言站起身來,安撫似的拍了拍大皇子的肩膀,斟酌著字詞,“此事微臣也略有耳聞,想來其中或有蹊蹺,淩州城離黔朝邊境距離不遠,微臣遣人暗中查探,還請大殿下寬心。”

大皇子悲慟之際,偏頭瞧著江淩安,歎道:“淩安,你說黔朝這位新任的君王,說起來算得上能屈能伸,知曉自己方才繼位朝政不穩,不宜與我大榮起衝突,便自請將公主送往我大榮為質子。”

大皇子頓了片刻,似是在梳理這其中的彎彎繞繞。

“哼!”大皇子冷笑一聲,“實則吧,那名質子卻是黔朝前任君王的遺孤,此舉實為趕儘殺絕。”

大皇子提及的這些,江淩安早有耳聞,黔朝前任君王驍勇善戰,這些年大榮實在是吃了些苦頭。

江淩安在這淩州城數年,深知對方的凶殘狠辣。

淩州城中百姓與將士深受戰爭之苦。大榮雖在發展,然戰事不斷,兵力不足,國庫亦日漸虧空。

如今,黔朝新任君王為討好大榮皇帝,自願將公主送入大榮為質。

於情於理,大榮亦不宜趁機為難。

二人又聊了些朝中瑣事,遂定下次日前去梵音寺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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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六月三十日,丁酉日,宜嫁娶,宜出行。

江淩安召集了十數名親衛,同大皇子帶來的一行人馬打點妥當,前往城西不積山上的梵音寺。

自榮朝大皇子抵達淩州大營,淩月便刻意回避了。昨夜聽聞黔朝傳與榮朝的消息為使團遭襲,質子失蹤,便知其並未言儘其中虛實。

淩月心下稍安,聞得榮朝大皇子次日將趕赴梵音寺為淩州百姓及邊塞守將祈福,遂意欲一路隨行。

如今的處境,她深諳知己知彼的緊要性。

故而次日晨曦微露,淩月便叫醒阿蘭,請阿蘭帶她去求江淩安,準許她一同前往梵音寺祈福,祈願佛祖保佑她能早日尋回親人。

江淩安稍作思索便應下了。

梵音寺是淩州最大的伽藍,位於城西不積山的西北麵,距離淩州城數裡之遙。寺門高聳,大殿莊嚴宏偉。

一行人行至梵音寺入口,主持彌恩大師迎上前來行禮,眾人稍作歇息,用過茶水,主持便引導大皇子進入殿堂,其餘人均殿外等候。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殿堂內倏地傳來一陣金屬撞擊硬物的動靜,旋即是碗碟摔落在地的聲音。

殿外眾人即刻衝進殿堂,隻見大皇子與彌恩大師雙雙歪倒在地。

江淩安迅速探查兩人的呼吸,大皇子尚有氣息,隻是昏迷過去了。然彌恩大師則頸骨折斷,早已斷氣。

眾人探查四周,發現大殿內佛像背後的牆壁上插著一把匕首,匕首上掛著一紙信箋。

江淩安將大皇子扶起身,命人將他安置在一旁休息。一名親衛飛身上前將那把插在牆上的匕首連同那頁信箋一並取下,遞與江淩安。

那紙信箋上突兀地留有不明緣由的四個大字。

“彆來無恙。”

-

淩月隻察覺到一陣勁風拂麵,她已然身處於梵音寺正後方的一片櫟樹林中,櫟樹林密,枝繁葉茂而遮天蔽日。

眼前那人穿一身天青色圓領長衫,領口處繡一朵含苞欲放的蘭花。

淩月對那身服飾過於熟悉,身陷西山監牢數月之久,她每日睜眼便礙於眼前。

此人正是沁蘭山莊的人,看其身手、行跡,八成是那位常年隱匿行蹤的莊主。

據說那沁蘭山莊莊主善醫理、蠱毒,精通易容之術,無人見過其真實形容,尤其對蠱毒之術癡迷不已,已至癲狂之界。

傳聞中,沁蘭山莊與黔朝王庭狼狽為奸,隻因黔朝王庭的掌權者自願提供活人供他練蠱。

“妙啊!妙極了。”

那莊主眼眸清明,麵色喜悅,沒頭沒尾地對著淩月誇讚起來,猶如邂逅了一枚世間罕見的稀世美玉。

淩月對上此人,心裡著實沒有多大勝算。從對方的神情和言語來看,似早已確認她正是黔朝那位不知所蹤的卿謠公主。

那莊主不待淩月作出反應,遂輕身掠至淩月眼前,伸手觸碰她鎖骨處的那條猩紅色細線,動作細致輕柔,神似一位摸骨算命的老先生。

旋即他又傾身湊到淩月頸側,鼻尖貼上她脖頸處的細膩皮膚,那莊主深吸一口氣,歎道:“不愧是那個廢物調教出來的第二個成品,當真是……味香氣馥。”

淩月輕蹙眉心,稍微側頭躲閃對方撲在自己頸側的溫熱氣息。她思緒翻湧,卻麵染懵懂之色,好奇問詢:“第二個什麼?”

那莊主麵上喜悅的神色於瞬息之間轉為懷疑,質疑道:“你叫什麼名字?”

“淩月。”

“淩月?好名字。”

那莊主伸出一隻手輕柔地撫摸淩月的頭頂,指如修竹,姿勢繾綣,順著她的後腦勺輕輕下滑,宛如家中長輩憐愛膝下兒孫。那隻修長而有力的手指倏地拽住淩月的一縷潑墨青絲,仿佛傾儘畢生力氣將她往上提起。

淩月雙足驟然離地,頭皮似欲裂開,然理智叫她放棄反抗,一雙似秋水盈盈的眼眸倏爾泛紅,格外惹人憐惜。

此刻,淩月直想起西山密林深處的監牢裡,那個被她拗斷脖頸的青衫人,顯然是這位莊主的下屬。

淩月見識過那名青衫人的手段,當日她雖是徒手滅了數人,然渾身皮肉骨血疼痛至極,已是強弩之末,保命而已,沒撈著好處。

若此刻與對方動起手來,逃命有餘,之後的打算卻會儘數落空。

思及此處,淩月一雙紅潤眼眶裡沁滿淚水,竟是抽抽噎噎地哽咽出聲,幾滴淚珠順著麵頰滑落至下巴,又飛快跌落。

那莊主見狀,眸中掠上一抹明顯的疑慮,旋即鬆開抓住淩月青絲的左手。

淩月倏爾跌落至野草滋生的泥地裡,如墨長發連著頭皮被對方扯掉好大一塊,鮮血順著發絲從麵頰混著淚珠劃落。

淩月稍微一抬首,兩汪噙滿淚水的眼眸瞧著對方,麵上是道不儘的懵懂與委屈。

那莊主走近了幾步,用手中折扇挑起淩月的下巴頦,猶如在驗收一件方才製成的美玉。

沁蘭山莊莊主深諳蠱毒之術,若是這身中蠱毒之人,或是身手不凡、力大無窮,且耳聰目明強過常人數倍;不然便是神智俱損,淪為供人操控的無知傀儡。

“淩月……”

低窪處傳來幾聲迫切的叫喊,那莊主聞言,遂抽走折扇,轉身走向喊聲的來源處。

江淩安一抬頭,遂瞧見一個身著天青色圓領長衫的年輕人,和對方那眉梢眼角儘顯的歡愉。

那莊主居高臨下,未語先笑,倏地拉起身後摔於泥地裡的淩月,擁在懷裡,輕撫她的肩背,宛如在嗬護他最憐愛的幼女。

他倏然用力將淩月摔向江淩安。

江淩安伸手接住了,聞得那莊主輕聲笑道:“還望將軍好生照料。”

眾人未嘗作何反應,遂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