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2月7日,東京。
這年正逢新年號改為平成,萬物向新,仿佛連落下的細雪都與往年所見到的不同。
師走芽生頂著滿腦袋白花花的雪片,卻顧不上擦,就這麼踩著雪一路悶頭跑到了隱沒在市區中心的願望屋外,人還沒站穩,身前的大門似是知曉來者是誰,已然慢悠悠地自動敞開,仿佛在等著她的光臨。
芽生自打美代子生病後,會光顧這邊的時間就少了大半截,她抓抓頭發正要糾結屋裡的主人到底是要讓自己幫忙打掃衛生,還是早已知曉她此行而來的目的。結果這麼一撓反倒是撓到了滿手的雪,這下沾上雪的手也倏地涼了,腦袋上的雪也化了一小塊,冷得芽生像隻落水小狗似的打了個寒戰又趕緊甩起頭發,心裡那點困惑就也跟著被甩乾淨了。
撲撲身上的雪,芽生輕車熟路地穿過小道、跨過中式樣的實木門扉、繞過讓人眼花繚亂的屏風,緩緩走近煙霧繚繞的裡屋。
還沒等芽生拉開這最後的一扇屏風,店內的兩個侍童——全露和多露——就先一步從裡麵跑了出來。藍毛雙馬尾的是全露,粉毛花苞頭的是多露。
兩個人類小姑娘模樣的侍童一見到芽生,便嘰嘰喳喳地開始圍著她打轉,左一口“芽生終於來啦”右一口“主人正在等你”地就直接把芽生架到了裡屋內。
而此刻坐在其中的女主人也沒個正形,一身絳紫旗袍被她快癱成餅狀的姿勢弄得全是褶皺,一杆煙鬥夾在纖長的指尖,從其中嫋嫋卷起的白煙被一勾一吹地送到了芽生的麵前。
芽生一翻掌,就都給扇走了。
她對這場麵絲毫不陌生。
一聽到全露和多露有提及侑子在等自己,就立刻想明白後者肯定是知道什麼了的。
因此,芽生直接開門見山地撇嘴道:“往常你和美代子都說我能看到的妖怪和詛咒是芝麻大點的小問題,那今天憑空從我身體裡鑽出來的兩條狗又是怎麼回事啊?我是已經進化成能製造出妖怪的大問題了嗎?”
她說著就又回想到了跑來前被一黑一白兩條狗給嚇到的場景。倒不是她怕嗷嗷叫的大狗,隻是不打聲招呼就瞬間從自己腳底下冒出來是其一,圍著她轉了兩圈後就氣勢洶洶撲向街邊的詛咒開始撕咬是其二。
而顯然後者正是重點!
芽生從記事起就清楚自己能看到常人不可見之物,比如看到有人的肩頭伏著隻咒靈後,那倒黴的家夥第二天勢必就會生病。
指給對方看或好心提醒,沒準還要被質疑是在裝神弄鬼,更有甚者還跟她打過幾架。
反正後來芽生想明白後就懶得再費口水,直接借著從壹原侑子這裡換來的咒具(後者是這麼稱呼的),假模假樣地敲兩下就把那些低級的詛咒祓除了。
至於詛咒啊、咒靈啊這些到底是什麼。
僅僅隻是能看到的美代子說不清個所以然,而美代子的好友——此家能幫人實現願望的店鋪店長——壹原侑子又看破不說破地直說“還不是時候”。
被如此這般地畫大餅畫到了師走芽生的七歲。
這下好了,自己直接一不做二不休地成為妖怪(詛咒)製造商,生產製造的還是牙口好到能靠撕咬祓除其他野生詛咒的那種!
壹原侑子聞言被逗得哈哈直笑,前仰後合地開始在軟榻上打滾。
芽生乾巴巴地看著對方:“……”
等女店長抹了抹眼角笑出來的眼淚,再將漆黑色的煙鬥倒扣敲走裡麵還冒著火星的煙灰,隨後漫不經心地把長杆敲在掌心,興致十足道:“小芽生,知道今天是什麼好日子嗎?”
“啊?今天是……你要喝好酒的日子?”她眨眨眼睛,隨口說了個。
“哎呀,知我者芽生也,那我們去倉庫裡找瓶味道濃厚的好酒吧哈哈哈哈。”說著,侑子就站起身伸了個攔腰,可下一秒——
“……哎呦!”
隨著咚地一聲,侑子手中的煙杆就敲到了芽生的頭上,惹得後者雙手抱頭直呲牙。
蒙錯了!
芽生揉揉其實一點都不疼的腦門,卻裝作痛得不行,直到眯起眼抬頭去看早就在叉腰且臉上掛著“請繼續你的表演”神情的侑子,這才悻悻地放下手。
芽生問道:“不是嗎?”
侑子彎下上半身,大笑道:“隻說對一半,所以今天給你做的占卜也就隻能說一半咯。”
這到底是什麼情況啊,竟然還要上家夥給她做占卜了。隻及侑子腰身高度的師走芽生狐疑地抬頭看向對方。
占卜說來可大可小,普遍而言是為被占卜者揭示過去或未來,再以此作主乾向四麵八方擴散各種枝乾,比如尋常可見的大眾占卜——桃花運、財運、事業學業等。
說小確實小。
就像有些時候碰上侑子心情好,她也會直接通過看“相”,給芽生做點小小而又“友善”的提前預告——周三會有突襲的班內小測,記得不用背音樂課要用的長笛了,因為是占用的那節音樂課來考試啊哈哈哈;下個月或許有校外的實踐活動哦,不過記得帶上雨衣再出門;小芽生,明天給你放一天假不用來店裡,放學後乖乖回家,然後幫我錄兩集重播的電視劇《阿信的故事》……
但……
芽生困惑的同時也不忘仔細打量侑子的神態,試圖從其笑吟吟的五官上看出點所以然來。
但是侑子從未開口主動說要給她做占卜。
芽生當即問道:“侑子小姐,是不是會關係到美代子?”
侑子垂下眼簾注視著被全露和多露從倉庫中端出的占卜羅盤,朝芽生攤開掌心邊說道:“那就要看美代子和你的未來還有多少緣分了。來,把美代子送你的那支破邪箭給我。”
芽生親姥姥的全名為大原美代子,而這位因病突然倒下的老人還正躺在首都公立醫院的病床上。芽生自小和其一起生活,儘管她現在也沒多大,可美代子卻也是她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就連“師走芽生”這個名字也是由美代子決定的。
至於芽生雙親的事情幾乎都是源於美代子之口——生父是入贅到大原家的女婿,在芽生還不記事的年紀就潦草嗝屁了,而在喪事過後沒多久,芽生就開始說自己可以看到奇怪的東西,那副神神叨叨的模樣嚇壞了身為普通人的生母,後來在精神上不堪重負的生母也就跟著小白臉跑路了。
空蕩蕩的家中,一夕間便隻留下了一歲多點的芽生,以及未過五十歲的大原美代子。
當下,有關美代子的事情自然是芽生最在意的。
芽生壓著皺成一團的眉頭,緊張地把禦守中的破邪箭遞給侑子。
“……”
-
那則占卜距此時已過十天有餘。
東京漫天的白雪在京都府可是看不到的。
初來乍到的芽生置身在咒術界三大家之一的禪院氏族中,她盤腿坐在榻榻米上,撐著下巴望天發呆,回憶起那日壹原侑子的話。
侑子先是說:“自江戶時代起,就有句諺語——孩子不到七歲,是神佛的子弟。這支破邪箭的箭鏃是很好的護身符,即便小芽生在七歲以後不再是‘被神明保護的孩子’,也依舊會有美代子的愛在守護你呢。”
多露和全露附和道:“美代子的愛!”
芽生:“等等,現在該想辦法看看我要怎麼治她的病!”
“彆著急,讓我再看看。”侑子雙手托住羅盤,披肩的烏黑長發因擴散開的魔力而朝四周蕩漾,小臂上的長袖布料也在向身後不斷翻飛著。
她低語呢喃著:“生日在12月22日,本名為師走芽生。師走芽生,師走芽生——誕生在十二月的征兆、將在冬日生出的萌芽……”
“嗬嗬,原來如此——會遇到土蜘蛛呢,不過要注意你們相遇的時間哦,小芽生。”
侑子放下羅盤淡然一笑,可芽生卻聽的雲裡霧裡、煞是費解。
“什麼土蜘蛛?美代子會怎麼樣?啊對,差點就忘了還有那兩隻從我影子裡鑽出來的狗!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侑子將破邪箭歸還給芽生,沒有直接回答女孩的問題,反倒是說:“還記得我最初的那個問題嗎——今天是什麼好日子?現在來揭曉謎題,就在你覺醒生得術式的時候,‘神之子’也已經降臨於世了,你們兩個之間的緣分倒也不少。”
“覺醒生得術式?是說那兩隻狗麼。神之子又是誰?”
侑子拍拍手:“好啦,今日的占卜結束。放心吧,不論是美代子的身體,還是……都絕對不會有問題。你的那些疑問,也很快就會得到解答。至於這次的報酬……”
芽生在聽到美代子的病情無憂後才鬆下口氣,結果馬上就迎來了這魔女索要酬勞的邪惡低語,她攥緊手中的禦守,篤定地大喊:“我就知道!”
她就知道天上不會無緣無故掉餡餅,在壹原侑子的店裡也從不會出現沒有代價的買賣!
“剛好昨天播到《阿信的故事》的大結局,你有聽我的吩咐把全集都錄下來吧,就把那遝錄像帶當做報酬好了。”
……?
“!”芽生恍然。
話都說到這份上,她又哪裡還能不知道這些其實都是侑子為自己安排好的。
美麗而又偉大的侑子小姐!
讚美您!!
芽生感動地湊上前,全然不為自己上一秒還忿忿不平的嘴臉而感到尷尬。
她說∶“我還以為那個隻是侑子小姐你為了讓我在那天早回家並發現病倒的美代子,好及時送美代子到醫院而找的幌子。沒想到你連今天要發生的事也預料到了。”
侑子闔上血紅的雙眸,彎起雙目,莞爾:“所以說今天是個好日子。走,小多小全,去找好酒喝咯!”
多露和全露:“好日子!喝好酒!”
……
芽生眺望眼前滿是屋簷與枯枝的天空,沒有雲,也沒有東京市區中日漸高聳的樓宇大廈,幾隻烏鴉歇腳在圍牆上,或又跳到她此時被安排居住的院子裡蹦躂。
首都距離京都府算不上遠,甚至在來時的路上還有禪院家派去的專車相接。
司機與同行負責保護芽生的咒術師對她的態度遠遠談不上友好,不過芽生想的很開,比起過分暴露給她的排斥,這份不冷不熱的漠視倒也不錯。
於未來,她隻要遵從與禪院家立下的束縛,在此處躺平當她的吉祥物就完事OK。
芽生這般想著的同時,
也在心中默念著侑子的那句“無敵的咒語”——
都絕對不會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