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窄的山穀河道上,晃晃悠悠地飄著一隻舢板船。
衝天辮蹲坐在船首,舉著一個火折子,點燃手邊的黃紙。
明黃的火光,卷著嫋嫋的煙柱,沒入水霧之中,逐漸湮滅。
黃紙很快燒完,衝天辮環抱住膝蓋,抬起頭,遙遙地望著天上的月亮。
月色落了衝天辮滿身,他靜坐片刻,忽然嘴角一撇,發出一聲冷笑:“醒了就起來,彆躺著裝死。”
喬嶼手支著床板,慢慢坐起來。她坐好之後,顧啟章三人窸窸窣窣也跟著坐正。
四人八隻眼睛都落在衝天辮後身上,沒有人開口,萬籟俱寂中,隻能聽見船劃過水麵,一蕩一蕩的嘩嘩水聲。
喬嶼看著他的背影,很想詢問些當下的狀況。但是此情此景,她卻不曉得要如何委婉開口。
因為她知道,衝天辮剛才祭奠的人,是她殺的。
正糾結著,顧啟章轉頭衝她一笑,溫聲道:“穀主,在下有問題想請教。”
衝天辮背挺得筆直,盤腿坐著沒有反應,半晌才甕聲甕氣道:“有屁快放。”
顧啟章笑道:“是有關令師弟的問題,我想問穀主,既然那位‘掌櫃’是穀主師弟,那為什麼聽令師弟的意思,你們師兄弟二人像是許久不曾見過的樣子?”
衝天辮哼一聲,回頭瞪了喬嶼一眼,又轉過頭,垂眸盯著河麵:“百年以前,雲藥穀隻是一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藥莊。直到第七任穀主田一緩研究出以氣補氣、以人補人的法子,屢破疑難雜症,雲藥穀才算是在江湖之中有了一席之地。
此後繼任的穀主都依照田一緩的醫理繼續鑽研,彆的藥莊治不了的病人,隻要到了雲藥穀,不多時便能痊愈。於是雲藥穀活死人、肉白骨的聲名遠播,成了如今天下人口中的神醫穀。”
“藥書裡以氣補氣的說法,我倒是聽說過,就是指吃什麼補什麼。”顧啟章斟酌著字句,小心翼翼問道:“以人補人又作何解?”
衝天辮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嗤笑:“顧大人博學多識,‘以人補人’這四個字的意思,很難猜嗎?”
顧啟章沉默了,以人補人的意思當然不難猜,隻是難以接受。
神乎其神的雲藥穀治病救人的方法,居然是用活人入藥。
喬嶼想到衝天辮喂給自己的血,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衝天辮回頭看她這個吃了一嘴蒼蠅的表情,緩緩翹起了嘴角。
從此刻起,他才真正有了談興。
他心情不錯地抱起雙臂,繼續道:“我和師弟的父母都是上一任穀主的藥人,我們倆出生後也順理成章被當時的穀主——朱琉拘在密室,每天浸泡在各種草藥和毒藥裡,皮膚反反複複潰爛又恢複,終於在十歲那年,朱琉把我們放出了密室,正式成為一味藥引。”
他說話的語氣雲淡風輕,在場悶聲聽著的人卻覺得心裡沉甸甸的。
喬嶼側頭,望向搖曳的河麵。
“後來有一天,”衝天辮頓了一下,聲音慢慢低了下去,“我們倆人趁著有人上門尋醫問藥,雲藥穀上下忙活的功夫,在朱棋的幫助下偷偷溜出去了。我們跑得很快,朱琉追來的速度也不慢,最後我留了下來。再後來……你們就把我師弟殺了。”
他說著一哽,帶上了怒意,怒火在眼裡忽隱忽現,終於還是沒憋住,氣衝衝道:“過了這條河,就是棗莊,你們都給我滾下船,從此兩不相欠!”
一直沉默不語,將自己當作隱形人的錢進聞言一喜。
到了棗莊,便進入了山東。
接下來隻要再找一艘船,沿著運河一路北上,不到半個月就能抵達上京。阿彌陀佛,錢進默念了一聲佛號,心有餘悸,這一趟出來一點好處沒撈著,先挨了一刀。
以後就是打死他,他也不搶著出宮了。
正後悔不迭,冷不防瞥見身旁的喬嶼握著劍站起了身,錢進一個激靈,跟著她一起往身後望過去——
狹隘的河道上,慢慢浮現了一隻跟他們身下一樣大小的舢板船。
錢進一眼就看見了站在船首的聞天啟,聞天啟正麵無表情地注視著他們。
“嗒——嗒——”
閒適的腳步聲從聞天啟身後傳來,被聞天啟擋住的身影緩緩露麵。
喬嶼定睛看過去,瞳孔不禁一縮。
站在聞天啟身後的,正是揚州城裡打過照麵的常善由。
他還是戴著那副留著一道刀疤的麵具,看清了對麵的喬嶼等人後,興味地歪了一下頭,笑道:“呦,又見麵了。”
這時,舢板船上又探出一個身影。
戴著一頂素色帷帽的女人,款步走到常善由麵前,止住了腳步。
寬大的帷帽遮住女人的頭和臉,帷帽上的白紗落在胸口的白色錦織外罩上,山穀裡的風輕輕卷起了她身下沙青色襦裙的下擺。
“姑姑。”常善由對著眼前的女人彎下腰,畢恭畢敬道:“那女人就是玄玉宗的大弟子喬嶼,胸口衣服上破了洞的,就是姓鄭的懸賞黃金百兩的顧啟章,皇帝派下來,探查此次揚州秋闈舞弊案的欽差。”
姑姑?白衣堂什麼時候多了這麼一位姑姑……
喬嶼上下打量著麵前的女人,回頭看了一眼衝天辮。
衝天辮臉上露出一抹怪笑,腳尖一點,落到她身旁,朗聲道:“你不知道?這位姑娘可是天火教的聖姑。天火教如今在武林□□中一響百應,誰不服就滅誰滿門,玄冥莊不就死得隻剩那幾個老家夥了麼?他常善由一個小小的白衣堂堂主,而今在聖女麵前俯首帖耳,有什麼可稀奇的?”
喬嶼一怔,常善由已經發狠地一躍而起,就要猛地撲過來,但眼角瞥見那抹站著沒動的身影,又不甘心地按捺住,退回到女人身旁。
“去吧。”一直沒有什麼反應的女人,此時終於動了。她抬起手臂,露出一節纖纖指尖,對著喬嶼的方向一指,輕聲道。
隨著她的聲音落下,從頭到尾都安靜站著的聞天啟,倏地閃現到半空,對準喬嶼的頭頂,疾風驟雨般落掌。
“鏘——”喬嶼提劍格擋,居然聽到了一陣金屬碰撞的摩擦聲。
喬嶼愕然抬頭,看清了聞天啟當下的模樣,心裡一驚。
隻見聞天啟手指上不知道什麼時候長出了十個又厚又長,足有一個中指長的黑色指甲。臉上更是煞白一片,皺紋成堆的麵容下,兩隻瞳孔放大了一倍不止,嘴唇暗得發紫。
這模樣,實在不像活人。
怔忡間,身上驀地挨了一巴掌,整個人一晃,差點跌進河裡。
喬嶼恍然回神,穩住身形。就見身旁的衝天辮不知道什麼時候接替她,跟聞天啟戰在了一處。
“砰砰砰——”
招式對碰時,他還極力抽出空來,對著喬嶼怒吼:“臭女人,發什麼呆,還不來幫忙!”
“她的對手是我!”常善由當即一聲冷哼,袖中小劍噌一下亮出,腳在船板上輕點,整個人便像一隻離弦的箭,朝喬嶼射去。
上次沒能把人留下,這次不會了,老天終究是要送他一個新的酒杯。抑製不住的笑聲,從常善由麵具下溢出來。
但很快,他就笑不動了。
黑魆魆的山穀裡,陡然爆出一陣炫目的白光,喬嶼沐浴在巨大的光暈中,仿佛一輪初升的旭日。
常善由眼睛頓時一痛,突突流淚,緊接著,隻聽噗呲一聲,他便感覺利刃洞穿了他胸口的皮肉,濺開的鮮血霎時噴滿了半張白色麵具。
劇痛讓常善由身體顫抖不止,他粗粗喘息著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喬嶼:“你、你的內力精進了?”
喬嶼彎起嘴角,正要按住他的肩膀,趁勢將劍捅深一點,身後卻撲來一股殺氣。
喬嶼眉心一跳,狠狠用力拔劍,抬腳將麵前的常善由踹進河裡,回身抬肘格擋。
“嘭——”因為猝不及防,喬嶼被這一擊,震退了幾步。
她攢眉望去,見那聖姑一擊不中,利落地一個後空翻後,虛虛一腳蹬在船沿邊上,又聳身揮劍刺來。
喬嶼定住雙腳,緊緊鎖住她揮劍的角度。
來了,她的眼裡精光一閃,就要拔劍相擊,不料眼前欻一下迸發出一股璀璨的白光。
這是——
喬嶼心裡一駭,閉上眼睛,詫然一停。
而就是這出神的一刹那,對麵聖姑的劍已經逼近了喬嶼身前。
“噗——”
劍刃紮入腹部,對方又猛地拔出,朝她胸口拍出一掌。
喬嶼遽然瞪大雙眼,吐出一口血。
隨即身體一晃,整個人向旁邊栽去,“啪”砸進河裡,連著手裡的劍一起,往水裡深深墜落。
“喬姑娘!”顧啟章臉唰一下,血色儘褪,他撕心裂肺地一喊,毫不遲疑地撲通跳進了河裡。
“少爺!”何詠一驚,牙一咬,也跟著跳了進去。
錢進縮在船板上,大氣都不敢出。
“哢——哢——哢——”
身下的船板忽然發出一串碎裂的聲響,錢進哆嗦著抬頭,就見身後那隻舢板船不知道什麼時候,貼近了他們這隻船的船尾,那聖姑站在自己那艘舢板船船頭,提著劍,用力劈下。
“啪啪啪——”
身下的舢板船倏地四分五裂,錢進慘叫一聲,狼狽地沉入水底。
原本一腳踩在船板上的衝天辮也猝然一晃,跌入水中。
聞天啟見狀,正要一頭紮進水裡,那聖姑突然出聲:“回來。”
聞天啟身形一擺,聽話地閃回了聖姑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