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少白日裡出現在鎮子上的青丘少主,最近倒是頻頻出現在鎮子上。
原因無他,痊愈後的江琯想繼承父母的衣缽,開一家醫館。因著之前與神君生情的留言,鎮子上難免對她議論紛紛。
有個威震青丘的人為她出麵,一切都順利了許多。
這一日,從木匠那訂完藥架的三人正說說笑笑地往前走。就看見一個女子揪住一個穿著軍服的男子,吵吵嚷嚷地鬨到了街上來。
“我當你是個吃軍餉的軍爺,不會訛我們這弱女子的錢!卻不想你是個沒臉皮的!在我這兒來了幾回了,一文也不給!”
眾人瞧著那女子的打扮,像是個歡場出身的。圍在一旁的街坊四鄰都指著她竊竊私語起來。
在一陣議論聲裡,廝打成一團的男子也紅了臉。興許是覺得自己被下了麵子,有些惱羞成怒。
竟抓住女子的衣領將她用力推到了地上,大罵道:
“你也知道我是塗山氏的軍爺!我能賞臉寵幸你這個卑賤的青丘氏,已經是你的福氣!彆給臉不要臉!
還敢來訛軍爺我,我看你真是活膩了!”
眼看著他的拳頭就要落到那女子身上,塗山醉影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看清來人後,那男子嚇得跪地連連磕頭,可揪住他的人卻不想輕饒了他。
“你既是軍爺,又用塗山氏的身份把自己抬得那樣高。我今日且不論你賴賬的潑皮之事,隻瞧瞧你的真本事。
你若過得了我三招,今日之事便算了。你若過不了,我便要除了你的軍籍!”
一片唏噓聲中,兩腳發軟的那位所謂的軍爺,咬著牙站到了少主對麵。
不出自己的所料,麵前又是一個憑著塗山氏身份得了百人長軍銜的草包。拳頭還沒挨著他的臉,人就已經昏死了過去。
給了地上的女子一些銀錢,又叫人把那個丟人現眼的廢物抓回去。本來高高興興的少主,卻像霜打了都茄子一般,悶悶不樂地回了含真殿。
望著燈火通明的鎮子,她長長的歎了口氣。十幾年前那場險些滅族的戰役她一日不敢忘,可這些年的安樂日子,倒叫這些塗山氏的士兵越發懶怠起來。
這樣下去,青丘,依然隻是一塊隨時會碎的脆玉,岌岌可危。
流火的七月一眨眼就過去了,白天除了習武之外,她也去紫雲鎮看看麒麟,跟著父君理理青丘的政事。
到了夜裡,自有山腳下等著的卓裡,陪著這位少主去玲瓏館喝酒,往山林子去瘋跑抓螢火蟲。兩人還偷偷去過夜裡的北海,並肩看滿天繁星下一片墨色的海麵上,對著月亮吟唱起舞的鮫人。
等到了八月初,就有仙官來發請帖,邀請他們去天宮參加一年一度的八月蓮蓬宴。
一向對仙界這種盛會沒多大的興趣的人,卻對這每年的瑤池蓮蓬宴,從不缺席。
因為瑤池宴的蓮蓬對她的靈力大有助益,每年吃完這限量一次的蓮蓬後,都能大有長進。
仙界的盛會從來都是風亭水榭,流水潺潺。這一日的蓮蓬宴上,因著收服椿機之功,塗山醉影和致遠都得了天帝的表揚和嘉獎。
等到謝過恩,大家都入席開始宴飲,眼疾手快的人就躲在了桌邊,專心致誌掃光了麵前桌上的每一顆提升靈力的蓮子。父君母後都在各處寒暄應酬,並無人注意到她,吃飽喝足的塗山醉影,覺得眼前的場麵簡直是無趣之極。
“還沒來得及恭賀百花神女和鐘離仙君大喜,到時定要去討一杯喜酒喝。”
致遠的聲音打斷了吃完蓮子正發呆的人,她望著眼前這個一本正經朝著與鐘離並肩而立的神女道賀的呆子。
強壓住情緒的人假裝看不見眼前的場麵,低頭緊緊盯著地麵。都怪自己把蓮子一股腦兒吃完了,弄得現在假吃一下都沒有道具。
“久聞塗山少主大名,是青丘好幾代才出一個的女將星。今日一見,長得竟也是如此出眾,這般的雪膚花貌,當真是連上天都要垂憐的寵兒。”
說話的是鐘離身邊的百花神女,桌邊的人隻能站起身來,嘻嘻哈哈地衝著這個麵目溫婉的神女道了謝。她撇了一眼站在一旁神色有些慌張的鐘離神君,捉弄他一把的心思又湧上了心頭。
“鐘離仙君,才不過兩個月不見,你怎地像不認識我一樣?收服椿機一事,還多虧了您出手相助呢。”
看著眼前眼神回避,滿臉心虛的鐘離,嬉皮笑臉的人心裡莫名地覺得一陣暢快。然而不等她高興多久,致遠就岔開話題,真心實意地連連道謝後送走了鐘離。
“你若真得罪了他,你救下去的那名女子就成了百花神宮和善畫司兩處天府的眼中釘肉中刺,今日何苦要逞這一時口舌之快呢?”
致遠的話雖不動聽,卻不由叫人對他立時改觀了起來。從來她肆意妄為的時候都沒想過這些後果,這臭念經的倒比她心思縝密了許多。
青丘鎮上江琯的藥鋪開張這一日,父君也托人送了兩壇酒來做賀禮。靠在門邊的塗山少主看著酒罐上那蒼勁有力的賀詞,心底湧上了一陣暖意。那小老頭雖然看著嚴厲,卻是她眼裡這世上心最軟的人。
忙裡忙外的江琯高興得滿臉通紅,送走看熱鬨的相親後,捂著通紅的臉,激動地嗚嗚地哭了起來。
“少主,下周青丘氏要做新一輪的征兵了,我已經偷偷去報名了。”
喝著父君送來的酒,埋頭吃菜的人聽了卓裡的話,倒想起來這幾日含真殿裡父君和幾位將軍的議事來。青丘征兵三年一次,今年也是到了招新兵的時候了。
隻是卓裡的父親當年就是死於青丘與大明王那一戰。如今他也報名當兵,他的母親,也太可憐了些。似乎看出了她想出口阻攔的意思,少年望著她充滿擔憂的眼神,堅定的點了點頭。
青丘氏從軍,從來都是最末等的小兵,往往在陣前傷亡的最多。命硬些的能熬到小隊長都已是極大的運氣,而塗山氏,一參軍就有不錯的軍銜和位置,這也是她和父君爭論過多次的問題。
軍隊裡若都要按照氏族來分出個高低貴賤,而不是能者憑功勞奪得高位。那麼這偌大的青丘軍營裡,就永遠隻有一群憑著氏族血統霸占將軍之位的無能之輩,和一大幫永不得出頭,漸漸失了鬥誌的小兵。
這樣的軍隊陣容,不必再來一次大明王之戰,就會從內部慢慢地腐敗潰爛。成為一個紙糊泥塑的空架子,護不了族人,也打不了硬仗。
“父君,眼看著天氣也涼下來了,軍隊裡那些士兵,練兵的時候都不甚積極。倒不如我們舉辦一個比武大賽,勝了的便可拔一拔軍銜,若是敗了的,就要加緊訓練,等下一輪比試。“
含真殿的早膳一向用得晚,可即使用得晚,還是有人總賴床趕不上,這一日塗山老族長倒是破天荒喝上了女兒一大早泡好的熱茶。
見父君聽了她的話,沒有立刻出言反對,她便趁勢接著往下說:
“若要比試,就得全軍參加,從小兵到將軍,各級都要參與。才能揪出這隊伍裡的蛀蟲,重塑軍心,上下一心人人自危才不算白吃了軍餉。”
將老族長的猶豫儘收眼底的人,便又重提了當年大明王之戰對青丘造成的重創。一通威逼利誘加耍賴,拿到了那道她最想要的旨意。
這個消息一出,青丘的軍營裡像炸開了鍋。望著稱病不起,不敢麵對塗山氏一眾將軍親信們的父君,和每日苦練見不著蹤影的卓裡。她對月底的這場比武,充滿了期待。
比武的這一日,好巧不巧趕上了初秋的第一場雨。隆隆的鼓聲夾雜著雨聲,為這場較量增添了不少氣勢。
今日第一個敗下陣的是一個塗山氏的百人將,他拿的已是塗山氏軍銜中最低的一個職位了。
卻還是接不住向他挑戰的青丘氏小兵手裡的長劍,一出場手裡的大刀就被打落,連連後退了幾步,在一片噓聲裡隻能低頭認輸。
有了第一個獲勝升軍籍的例子,剩下的青丘氏小兵都有了底氣。一個接一個的上了擂台,靠著氏族沾光封軍銜的塗山氏自然是節節敗退。
望著坐在觀戰席上的父君和幾位叔父臉色都越來越難看,一旁的少主毫不為意地轉過頭,跟幾位年輕的弟妹興致勃勃地接著看起來。
“父親,你上來同我比一場吧。”
說話的是塗山醉影的胞弟,軍中的驃騎將軍塗山音塵。他在場上已經抵擋了十幾個向他發起挑戰的對手,此刻正提著一根長鞭站在觀戰台下望著他的父親——整個青丘軍隊裡的大將軍。
被親兒子下了戰帖的大將軍,在百姓和士兵的注視下,隻能乾咳兩聲,起身去擂台上提起長劍應戰。
“你瞧瞧,如今擂台上父子相戰,像什麼話!”
聽見父親的埋怨,知道不能再裝聾作啞的人,嬉皮笑臉地答道:
“軍營中隻論君臣,何來父子?再說了,父君,今日這場麵,總不能叫整個青丘都覺得我們塗山氏,全是些在軍隊裡混飯吃的吧。”
她的話剛落下,塗山音塵已經手持長鞭騰空而起。那玄鐵做的鞭子在他手裡甩得燦如銀龍,將大將軍的長劍在半空中直接斬落。隻見他右手一轉,那柄長劍就被鞭子卷起來甩到了場邊,大將軍一聲怒喝,迅速揮出鐵鉗般的拳頭,朝著健似驕陽的兒子衝了過去。
站在對麵的人卻輕巧的一轉身,避過這一拳後,反手朝著父親猛擊過去,大將軍伸手欲擋,卻被這似有千鈞之勢的一擊,震得悶哼一聲,滾摔到角落裡蜷成一團。
一片叫好聲中,從地上爬起來的大將軍擦了擦嘴角的血。在擂台之上,乾笑著舉起了兒子的手:“後生可畏,看來我的九尾印要易主啦!”
“恭喜舅父,當真是虎父無犬子!音塵有今日的成就,多虧了舅父教子有方!”
看台上笑嘻嘻的少主隻當看不見舅父臉上的一臉慍怒,雙手抱拳給這位剛失了軍權丟了臉麵的大將軍道起賀來。
比武又進行了幾輪後,直到卓裡的名字傳入了耳中,觀戰的人才覺得心也漏跳了一拍。為了避免周圍人看出自己的失態,連忙端起桌上茶碗一飲而儘。
“燙死我了。。。”
擂台上穿著最劣等的鐵甲卻依然英姿勃然的少年,按照比武的規矩規矩,上這擂台的青丘氏都已經先在軍營裡贏了三場。
第一輪與他對戰的牙門將已經帶著自己的大刀上場。一道耀眼的銀光淩空而起,少年把手中的長槍舞得獵獵生風。那牙門將也不敢落後,出手又快又狠,刀風呼呼而起。
就這麼廝殺了幾個來回,卓裡找準機會,雙足一頓,以長槍撐地,一刹那躍起數尺,給了對方當胸一腳。被踢中胸口的人捂住胸口,跪倒在地,低頭吐出一口血,立刻被候在一旁的醫官扶了下去。
看台上的人忍住心裡的激動。隻緊緊握住椅子的把手,壓著聲音低聲喊道:“好!卓裡,乾得好!”
連過五將的人,最終敗在了塗山音塵的長鞭之下。青丘少主望著那個出身低微的少年,眼裡有些陌生的凜然,強按住想要上前抱一抱他的衝動,緊緊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雖然卓裡今日隻得了一個雜號將軍的軍銜,可至少,萬千青丘氏的好兒郎,從此不必壓抑著自己的滿身英武之氣,聽一些繡花枕頭瞎指揮。她就是要整個青丘都知道,那九尾銅印,隻有配得上它的人才能得到。
青丘的軍隊從此沒有閒人,隻要是充滿野心,敢於陣線搏殺,隨時能捐軀的勇士,往後都能扶青雲而上,不必再因為塗山氏的威望蔭封而忍氣吞聲。
比武到此時已經結束,有身著黑甲的戰士,踩著鼓點跳起戰舞,歡慶這翻天覆地的一場變革迎來了勝利的尾聲。
而觀戰席上臉色鐵青的幾位塗山氏將軍已經借故回了各自的府邸。
聽完父君起身宣讀了今日的結果和任命後。塗山醉影帶頭拍起手來,台下的戰士高舉雙手,齊齊列陣跟著她發出了如滾滾驚雷般的歡呼聲。
這聲音響徹天地,仿佛要撕破頭頂的烏雲,告訴全天下,這一日以後的青丘,與從前已經是天懸地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