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乳白螢火又自黑霧之中飛過來。
我單掌一抬,輕輕托住,鼻翼微微一動,螢火消失在鼻孔內,冥目半晌之後,我緩緩睜開眼來。
“記住了。”
昆吾部和我之間交易與眼前黑霧一般,於此番神煉之地采集某種氣息,兩縷氣息之內暗藏著神之印記的味道。
所謂神煉,不過就是在特殊之地采集神靈氣息或某種遺蛻,氣息暫且不論,遺蛻則有發絲、皮屑、甲物之類,若能獲得神靈遺棄的舊兵自然最好,證明此人與該尊神靈緣份不淺,一個神侍之位理所當然跑不掉。
傳言雲寒大部的當代首領蘇戰,年輕時於神煉之地獲得了東皇太一拋棄的一把武器,雖神性大減,亦足以號稱“神兵”。
兩夥人願意與我做交易,遠不止於采集神靈氣息,而是我掌握了一種以神靈氣息煉製仿神印記的能力。
五葉師伯並不知情,趕赴戰神城作為質子前,在老木魚的偷偷安排下,我已曾煉化過不少殘破的神之印記,煉製仿印這門能力在那時便已練成。
與昆吾部之合作,亦是老木魚暗裡一手促成。
現在細想一番,木魚大祭司早已料知銀月部之命運,這一次合作算是早早為我備下的脫身後路。
至於眼前黑霧,鬼知道它從何處探聽到了風聲。
“小家夥,仿印越多越好,老子有重賞——你小子疑心病重,不如先幫你破除了身上這一道禁製,權當額外贈送。”
我拱手道:“此事不急一時,多謝前輩關愛!”
“誰關愛你呢?少自作多情!”黑霧大為不滿。
禁製是五葉師伯親手布下,這是我參加神煉的唯一條件,這位一麵之緣的師伯的確公私分明,一清二白。
我想到另一個問題,不由試探道:“前輩何以篤定此番神煉之地存在此種氣息,似乎不屬於?”
黑霧一陣輕輕翻滾,“非要討揍,敢又來套老子的話?昆吾部的婆娘與你之間,不也這般要求嗎?你怎麼不去問問她?”
我正色道:“她豈可與前輩相提並論。”
黑霧一個輕飄迅疾近前,透出一點歡快意味,“算你小子有幾分眼光!不過,你不知道,啊,你這麼聰明,應該猜到了才對。哦,唉——你與他年輕的時候,這份氣質倒真有幾分相似,一般冷漠無情。一群臭男人——”
我知道它指的“我知道”是什麼事。
黑霧嘀嘀咕咕一陣,最後道:“有些事不知道最好,到了該知道的時候你自然知道,煩死了,老子走了!”
目送黑霧隨風化散,我心緒低落下來,目視棋局。
黑霧意指我所知之事,正是遙依那一句——“銀月部就是王子,王子就是銀月部。”
因為銀月部已不複存在於世間。
雲寒大部的大祭司五葉、木魚的師兄、我的師伯五葉這才登門一次,或許他與老木魚之間有過某種約定,當一方消散天地間,另一方方會履約。
諸多細節,譬如“最後考題”、“千辛萬苦送至戰神城”、在我前吐露神靈秘密而遭受反噬,師伯五葉無不在暗暗提醒。
遙依大概早得老木魚暗中托付,五葉登門之日,便是他殞沒和銀月部滅亡之時,故而她也知曉部落不存之事實,這才轉述木魚遺語。
我言語試探黑霧,隻因此次神煉透著諸多不合理之處,此番神煉是為東皇太一挑選神侍,而黑霧與昆吾部所要求我采集的氣息,均不屬於戰神東皇太一。
這是兩番偷窺戰神殿的結果。
起始卻起於當年尚在部落時,木魚有語,數百年前曾發生過一次神戰,細節方麵他卻不願多語。
為什麼蘇戰不對我這個質子府動手呢?
部落與部落之間的戰爭,即便不斬草除根,苟存之人皆應廢除修為,淪為奴隸。
這是我眼下最為疑惑之事。
一人輕手輕腳走進,是梓。
梓探頭探腦道:“王子的客人都離去了?”
我恭恭敬敬一禮,不答反問道:“請問該如何稱呼您呢?”
梓一甩頭,扮出一個鬼臉來,“老木魚果然不守信用,都告訴你了,一點不好玩。”
她旋即反應過來,“不對,不對,是遙依告訴你的,所以你現在才知道。”
我風輕雲淡道:“誰告訴我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知道您是誰,我們才好打交道。”
梓正正看我一眼,“王子年紀輕輕,這份氣魄已不輸老木魚了。”
神靈們習慣了高高在上,不自覺中高人一等。
我沒有點破她,淡淡回應了兩個字“過獎”。
梓斜睨過來,歪著半顆腦袋,“如果我說不記得我是誰了?你相信嗎?”
她纖纖右掌一伸,一隻青青小鳥浮現,周身靈氣纏繞,雙翅通透如蟬翼,以我之眼力看不穿真假,僅憑著本能感受到了一股威脅。
這是象征性示威嗎?
梓欣然一笑,“我雖忘記了自己是誰,但我知道自己生來與你們不同,老木魚很早就知道了。”
“現在我有與王子合作的資格了吧?”她笑眯著眼睛,有那麼點好看,卻比不過星嵐。
戰神大殿,神像東皇太一巍巍,麵前一切渺小而卑微。
祭壇之前,五葉跪坐,端頌《神弦歌》。
”碧和金,丹間粉,畫壁精奇,
山之珍,海之寶,總掌無遺,
金闕遠,紫金高,蒼天夢夢,
地難填,天難補,造化如斯……”
“大祭司覺得何時鏟除質子府適合?”蘇戰走進大殿,魁梧身影如同威壓撲麵。
蘇洛安靜跟隨身後。
五葉老眉微微皺縮,止住頌念,“銀月部不複存,大祭司木魚、也是老夫的同門師弟,被老夫親手斬殺,‘鬥神會’真就消失在這世間了嗎?”
蘇戰沉聲道:“以吾等掌握線索,這是鬥神會存於世間的最後一批餘孽。”
五葉掃過一眼蘇洛,道:“鬥神會的背後是什麼,你應該有所了解。”
語鋒一轉,五葉又道:“百足之蟲斷而不蹶,煦風生,死灰燃。你應已知曉,最近又有一個‘精誠兄弟會’斬頭露角。”
蘇戰森冷道:“洛已混入進去,這夥人狡猾歸狡猾,所有成員均不以真容示人,采取單線聯係,終究是一群偷雞摸狗之輩。”
五葉起身,緩緩轉過身軀,“偷雞摸狗之輩?已有兩位神君死在他們手中。”
“——”蘇戰啞然,然後看向蘇洛,眼神略有不善。
蘇洛老實道:“我暫時進入不了核心層,根本無法探知他們行蹤。”
五葉太息道:“問題不在於此?”
蘇戰麵色變幻數次,“大祭司懷疑他們與鬥神會有關?”
五葉驀然鵠笑起來,“我甚而懷疑我這位質子師侄是他們其中之一,地位或許還不低。”
這一回蘇戰真切摸不著頭腦,不知大祭司究竟打的什麼主意,倘若赫連青天是精誠兄弟會成員之一,豈不更該即刻斬殺。
“咚、咚”之音帶起頻率響徹在大殿之內,五葉已拄杖緩步朝外走去,“戰,雲寒大部眼下,最重之事是迎接戰神歸位。你會想明白的!”
蘇洛細細縷過一遍思路,徐徐道:“大祭司不願此時動手,意在放長線釣大魚,此時城內各方雲集,牽一發而動全身,確非最佳良機。”
他雖心有疑慮,卻也不覺得一個親手斬殺同門師弟之人會憐惜庇護一個便宜師侄,況且這人又親自布下一道“血禁”,防止這位師侄有機會殺害雲寒大部之人。
蘇戰尚沉浸在“迎接戰神歸位”幾字帶來的心靈震撼內。
五百年前那一次神戰,始終雲遮霧罩,不得真相。
傳言東皇太一與湘君大戰一場,戰爭起因,是否另有其他神靈參戰,譬如湘君夫人,皆不得而知。
東皇太一、湘君一同失蹤,皆屬不變之事實。
按蘇戰原本猜測,戰神僅是受傷,潛藏一方養傷恢複,然而這一回大祭司居然正麵回應了他的猜測。
不是受傷,而是轉世。
戰神東皇太一已是第三次轉世。
曾經有一個古老傳言,神靈三次轉世成功歸位,便得不滅之靈,與天地同壽,日月同輝。
在此之前,神靈,不論先天神靈、後天人神,均有歸墟一日。
大祭司五葉此時拋出此言,令人遐想太多心思。
——轉移注意力,庇護師侄赫連青天?
大祭司不會如此淺薄?若真如此,何須親自種下“血禁”。
——借蘇洛之口,將此消息透露給精誠兄弟會,既引蛇出洞,也借機提升蘇洛地位,恰好一石二鳥。
然而最後一點暗示,似乎更為重要。
如果戰神東皇太一都已轉世,那麼湘君定然無法避免,甚而另有其他神靈同樣遭此命運。
神靈轉世,與萬眾生靈輪回六道,並無二致,然而“歸位”一事,於神靈而言,便是一次生死“神劫”。
雲荒大陸曆史滔滔長河中,多少神靈飲恨於歸位途上,死於敵對神靈算計,侍奉部落首領竊奪神格,或意想不到之意外,比比皆是。
蘇戰沒有理會蘇洛的一番分析,想起了大祭司五葉曾經說過的兩句話。
“神靈生而孤獨!”
“神靈不相信人!”
聽聞著兩句話,看著大祭司一邊吐血,那時的他竟萌生了一個連他自己都有點害怕的念頭。
於神靈而言,人是螻蟻。
於人而言,神靈也可以是——異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