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我究竟是誰。”墨淵言罷眉間竟蹙起幾縷悲涼。
鹿黎眸中閃過一絲意外,她隻當是開玩笑緩解尷尬氣氛,不料他竟如此嚴肅。
她並未施吐真術,無從判斷此言是真是假,但他這般態度,總令人覺得他所言非虛。
鹿黎正欲問此言何意,便聽腳下傳來阮鈺的呼喊:“娘子,娘子,快醒醒,走水了。”——阮鈺終於醒了。
他見火勢已向屋中蔓延,匆忙喚醒身側還在熟睡的女子。
女子醒來,慌亂中套了外衫,跟著他跑出屋子來到院中。
阮鈺怎麼也想不到,此時他拉著的不是他真正的“娘子”,而是墨淵為他勾勒出的幻影。
此時院子已經被熊熊烈火包圍,阮鈺嘗試幾次無從突破,開始高聲呼喊:“救命啊,走水啦。救命……”
鹿黎早已用靈力在院子周圍設置了隔離罩,聲音穿不出去。當然,院外之人也無法看到墨淵用幻術勾勒出的火焰和女子,此時若是有路人經過,隻會看到院內有一人在奔突掙紮,嘴巴長得老大卻聽不到聲音,樣子幾近瘋癲。
阮鈺應當慶幸此時是淩晨,沒有路人目睹這般怪狀。
家中無存水,幾次試圖衝出火場又都以失敗告終,眼看這不大的小院馬上就要被烈火吞噬,阮鈺終於放棄了抵抗。
他與身側的女子深情對望,道:“娘子,你我攜手同行十餘載,沒想到竟會葬身這火場……我與娘子不能同生,卻得以同死,也未免不是一件幸事。來世你我再續今生緣分。”
說著他眼中滾落一串淚珠,將女子擁入懷中。
屋頂上的二人聽到他說的話,不由對視一眼。據胡婉說,他們倆分離僅兩三年的光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與這女子相攜近十餘年的。
難道這男子不是阮鈺?
墨淵施妖力,令幻術中女子開了口:“相公,你當真不記得彩塘鎮的胡婉嗎?”
在這緊要關頭她突然如此發問確實有些奇怪,阮鈺狐疑地搖頭道:“你我從彩塘鎮移居到此已三載,曾經的鄰居都記不清了。怎麼?她也死於走火?”
聽到這裡,基本可以斷定此人正是阮鈺。彩塘鎮不大,若另有長相如此相似之人,胡婉不會不知。但是聽他此言,他確實是不記得胡婉。
看來隻有一種解釋,就是阮鈺是真的失憶了。那這女子是怎麼回事?
鹿黎想到這裡,不由向屋內看了一眼,正見床上那女子緩緩坐起身來。
為了讓她不被能看到火災幻象的阮鈺叫醒,墨淵給她也施加了幻術,她此刻所見所感應與往日一樣:平靜的淩晨,安靜的房間,阮鈺躺在身邊沉沉入睡。當然這個阮鈺也是幻影。
她聽不到屋外的動靜,為何會突然在淩晨醒來?
鹿黎有些奇怪,便繼續盯著她看。
隻見她坐起身來,舒展了一下纖細腰肢,然後朝還在熟睡的“阮鈺”伸出了雙手。
於此同時,鹿黎竟感受到一股妖力從那女子身上散發出來。
她竟也是妖!
之前她一直封著妖力,這會兒才啟了妖丹。
此刻她雙手罩在阮鈺的頭上,竟試圖從他的體內吸取元陽之氣。
她動作熟練,神情平靜,想來是經常如此操作。
然而,今日卻有些不同,她施力片刻卻感受不到一絲陽氣湧入妖丹——幻影當然是沒有陽氣的。
她有些疑惑,低頭去試探榻上之人的鼻息,卻見他猛然睜了眼,口中道出一句:“原來是你這貓妖,在背後搗鬼。”
這話當然是墨淵通過幻影之口說出的,言罷,他便收了幻影。
女妖見榻上之人在眼前瞬間消失,嚇得尖叫一聲,飛身逃到院中,正見真正的阮鈺仿若瘋癲,看著空氣,滿眼深情,喃喃自語。
她逃走的腳步停頓一瞬,換了方向,向阮鈺衝去。
鹿黎本以為她念及舊情要帶他一起逃走,沒想到她停在阮鈺身後,竟將雙手再次罩在他的頭上,大啟妖丹。
剛才在屋內,她所用妖力較弱,隻能吸走一點元陽之氣,雖會折損阮鈺的壽命,卻不至於當即要他的命;然而此刻,她所施妖力,明顯是要在逃走前一口氣吸走阮鈺全部陽氣,而這會讓他當即斃命。
鹿黎忙施法術,給阮鈺加了一層保護罩,同時飛身下了房頂。
墨淵比她先行一步,無聲落到院中。
那女妖見仍舊吸取不到陽氣,氣急敗壞,一跺腳準備跑路,轉身卻見眼前站了個身材高大,容貌俊美的男子。
女妖愣了一下,心下明白過來,今日所遇怪事都是眼前這人設下的局。她眉眼微蹙,撒嬌般道:“這位妖哥哥,你我二人並無恩怨瓜葛,你為何要做這般布置?”
“阮鈺的記憶可是你篡改的?”墨淵不理會她的問題,開門見山問道。
貓妖也不遮掩,直接點頭承認:“我修行百年,遇了瓶頸,妖力停滯不漲,見他元陽之氣與旁人不同,尤其適合提升妖力,便改了他的記憶,將他養在身邊。”
墨淵聞言道:“他與狐妖相伴五世,被妖丹滋養三百年,自然是與眾不同的。”
貓妖聞言,麵露驚奇道:“我竟不知有這般緣由。若是知道,我是斷不會如此的。妖哥哥,你放過我吧。我也是無意的。”
墨淵冷哼一聲:“無意?哪怕他前幾世記憶已失,你也當知他今生之事。貓妖最擅讀人記憶,且你既為他篡改記憶,又怎會不知他在家鄉有發妻。”
“冤枉啊,妖哥哥。我當真不知。”貓妖雙眸中儘是委屈,看著楚楚可憐。
鹿黎在旁聽著,大概明白了此事的來龍去脈。
三年前,阮鈺去京城應考路過此處,恰好被這貓妖遇到,她為了突破修為瓶頸,便擅自篡改了他的記憶,自那時起,阮鈺記憶中便沒了胡婉的影子,之前與他在彩塘鎮相伴的是這貓妖,三年前與他同來桃花城的也是這貓妖。
他讀書科舉的記憶應該也被她一同刪掉了。他便一心留在她身邊,成了她的活體氣蠱。
如此看來,阮鈺當真不是有心辜負胡婉,然而這謎團解開又有什麼用呢,他已全然不記得她了。
鹿黎不禁替胡婉辛酸,見著貓妖仍舊在裝傻抵賴,氣上心頭。
憶起昨日初見時的場景,她厲聲道:“你說謊。你若不知胡婉的存在,怎麼會在昨日與胡婉初見時,便高喊‘妖怪害人’?你定是細細讀過阮鈺記憶,並且還推斷出胡婉是妖。你怕她追來,所以才還在篡改他記憶的時候,連他的名字都改了。”
那貓妖眼見自己被拆穿,終於演不下去,眼中的無辜委屈頓時散去,目光犀利狠辣起來。
她冷聲道:“對 ,確實如此。我需要他的元陽之氣,所以哪怕知道他有發妻,也還是選擇將他留下。”
“事實證明我的選擇是對的。這兩年間,我每天吸取他的陽氣,妖力飛漲。”她說著,將妖力彙聚掌間,“你們兩個恐怕不是我的對手。”
她掌間妖力越聚越多,鹿黎擔心波及阮鈺,暗中加厚了他的保護罩,並也在掌心蓄起靈力,準備隨時迎戰。
就在雙方都準備出招之際,貓妖仿佛在墨淵臉上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突然神色一凜,之前眼中的狠厲全然不見了蹤影,她瞬間斂了妖力,顫聲道:“我願受處罰,隻求您饒我一命。”
又是這樣,不戰而捷。
鹿黎看看墨淵冷靜的麵容,再看看他麵前一臉惶恐的貓妖,心下對他的身份已經有了八成的把握。
過了午時,掌獄仙人姍姍來遲。
她著一身鎧甲,頭發高高束起,動作利落,眼神晶亮。
“不好意思,我方才在解案閣幫姐姐處理文書,出發得有些晚了。”她看出鹿黎不願暴露身份,她以待普通捉妖師之禮,向她拱了拱手。
“解案仙人不在解案閣?”鹿黎與她攀談起來。
“嗯,昨日收到文書,說東田村有個小仙出事了,我姐今日一早便出發去查探。走前囑我幫她處理文書誰早知那些文書如此耗神,下回我可不乾了。”說完,她煩躁的撓了撓頭。
掌獄仙人有一孿生姐姐,任職於解案閣,名喚解案仙人,負責查探案子和批閱文書。她們二人,看著樣貌相同,卻一個文官一個武官,性情也大相徑庭。
寒暄一陣,掌獄仙人伸手甩出了腰間的綁妖索。
那貓妖並不掙紮,任由綁妖繩捆綁了雙手,末了抬頭問道:“我已知錯,亦願服刑,隻是能不能保留妖丹與妖力。百年修煉不易,請仙人開恩。”
掌獄仙人冷聲道:“既知修煉不易,就不該害人性命。”
她說完轉身辭行,卻被鹿黎叫住:“仙人留步。這裡有一狐妖,秉性純良,三百年前曾被仙帝看中欲帶往仙界,卻因事耽擱。如今她願前往仙界做仙仆修行,勞煩您帶她同往,仙帝見到自會將她留在身邊。”
掌獄仙人聞言,挑眉道:“你用逆時術追溯了三百年?”
鹿黎搖頭對她耳語道:“她說曾有仙人向她施了吐真術。”
掌獄仙人恍然點頭。這吐真術是仙界皇族女仙才有的秘術,如今仙界會此術者僅仙帝和鹿黎二人。當年,能對她施吐真術的,隻有仙帝一人。
見她同意,鹿黎將胡婉從屋中喚出。
阮鈺早上驚嚇過度,昏睡過去,她便一直在屋內照顧。
此刻聽鹿黎喚她,便走出屋來,向掌獄仙人行了禮,神色平靜。
墨淵上前道:“你的妖丹還未還你。”說著作勢要送還妖丹。
胡婉伸手攔住道:“妖丹送與公子。我此去仙界,摒了妖丹也好重修仙術。”
她頓了頓,湊到墨淵耳邊低聲笑語一句:“隻是,公子要當心今後對鹿黎仙子說不了慌了。”
狐妖雖擅惑人,但相應有一個代價——對自己傾慕之人隻能道真話。
她說這話,就是暗戳戳八卦墨淵對鹿黎動了心。
墨淵忙道:“莫亂道胡話。”
他心下隻當她胡說,全然不知自己雙頰已沾染兩抹紅霞。
胡婉與鹿黎告了彆,跟著掌獄仙人一同押送貓妖入了仙界。
看著騰雲而去的背影,鹿黎不禁歎了口氣。
“怎麼?成功捉了妖還不高興?”墨淵問。
“我隻是有些失落。”鹿黎道。
“沒什麼好失落的。這個結果對胡婉來說是最好的。”墨淵道。
鹿黎點頭,看看屋內還在昏睡的阮鈺。這幾年間,他被貓妖吸取不少陽氣,壽命折損大半,沒了幾年活頭。
“他也不值得可憐。”墨淵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道:“貓妖擅讀人記憶,但卻無法隨意篡改他人記憶。她隻能篡改向她敞開心扉之人的記憶。”
也就是說,阮鈺遇到貓妖後,必然是不顧與胡婉的舊情,先對她動了心,才被篡改了記憶,落得如此下場。
鹿黎點頭道:“那他確實配不上胡婉曾經的一片赤誠。”
願放下過往的胡婉在仙界能一門心思為自己而活。
“不是,你們都不用吃飯的是不是?”阿時在旁打斷這二人的對話,推著墨淵往院外走去,“走走走,趕緊找個飯館吃了飯,回捉妖所了!”
一行人出行數日,當遠遠看到捉妖所大門時都有一種終於到家的放鬆感。
阿時跑上前去敲了門,拿出在桃花城給父母買的糕點與新衣,準備給他們一個驚喜。
哪知門剛一打開,便見阿時母親探出頭來道:“你們可算回來了,又有新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