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聞言,視線皆聚向胡婉。
她卻並不回答,隻是淒淒一笑道:“既不信我,我說什麼也是枉然。”
鹿黎看得出來,如果不用吐真術,她是不願意再開口了。
她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那便試試吐真術吧。隻是這吐真術施法需靜,能不能請各位出去一下。”
眾人聞言紛紛起身出門。墨淵走在最後,眼神在鹿黎和胡婉身上遊移了幾遭,才關門而去。
偌大的房間內,隻留二人相對。
“先說說你是如何知道吐真術的吧。”鹿黎先開了口。
胡婉苦笑道:“說來話長。那還是三百年前,彼時我剛幻化人形,曾遇上一位仙人。許是看我心思純然,她問我是否願意作為侍從隨她前往仙界。我隻願與相公廝守,婉拒仙人之邀。那仙人恐我是暫時為情所惑,便用了吐真術,確認我內心所想的確如此,方才離去。”
“想不到還有這般緣分。”鹿黎聽罷點頭道。
心思純、慧根佳的妖與小仙無異,仙界非常樂意吸納。既收到仙界邀約,說明胡婉定是慧根極佳的,仙人被拒絕之後還要用吐真術驗明真心,可見當時有多麼惋惜。
如此有潛力的妖,如今卻為一人間男子迷茫糾結哭紅雙眼。鹿黎心下一時頗多感歎惋惜。
半晌她似想起什麼倏然抬眸道:“三百年前?你相公肉體凡胎怎麼會活三百年?”
胡婉莞爾道:“肉|體易逝,魂魄卻可輪回。八百年前我為狐時,被獵人追殺,為他所救,一眼動情,我自此一心修行,三百年前終成妖幻形,得伴左右。”
她頓了頓,視線遠眺虛空,回憶良久:“三百年間,相公五次轉世,都與我舉案齊眉,相攜到老。不料這世卻橫生變化。”說罷眉間添了幾緒淒然。
鹿黎心下訝然:三百年,轉世輪回,唯與一人相守。初聽雖覺浪漫,但細想其中生離死彆循環往複,非一般心性能承受。
她心內不由對這狐妖多了一分敬佩。
戀愛腦堅持三百年,也算是非常偉大的戀愛腦了,況且這份執著也有據可依,有情可盼。
想到這,她心下定了主意,正色道:“那我便如你所願,施吐真術辨明你心。若你所言為真,我們就幫你搞清事情真相。”
鹿黎說罷探身向胡婉靠去……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鹿黎推門走出廂房。
墨淵立在門外,見她出來,視線追著盯了片刻,見她神情無異,這才斂眸走到跟前。
阿時和小柳也湊了過來,鹿黎對三人道:“胡婉所言都是真話。這事確實有些蹊蹺,咱們想辦法幫她尋到真相再回捉妖所吧。”
既然鹿黎這樣說了,大家便不再猶疑,隻是這真相如何去尋卻是個問題。
胡婉所求真相,無非是阮鈺為何不歸家,又為何不認她。
“這件事,無外乎兩種可能。一是阮鈺真的不認得你了,那他應該是出了意外失記憶。二是阮鈺沒有失憶,隻是裝作不認得你。”鹿黎條分縷析。
“若是裝的,便又有兩種可能,一是他有難言之隱出於無奈才慌稱不認得你,二是他變了心想離開你。而你現在不信他是這最後一種。”墨淵繼續往下拆解。
“其實人間男子大多都是這最後一種。”阿時在旁插話。
小柳見不得他老是給胡婉潑冷水,小嘴一撅嗆聲道:“你不就是人間男子?”
“就因為我是,我才了解呀。啊……”阿時還不知悔改,被小柳一腳踹在小腿上,慘叫一聲,抱著腿跳了半天,樣子滑稽。
小柳笑了一陣,似想到什麼,對鹿黎道:“仙子不如將那阮鈺抓來,施吐真術令他說出實情?”
鹿黎和墨淵同時搖了搖頭。
“之前在陳氏莊園,我們有官府調令,做事不必顧忌章法。如今我們師出無名,不能隨意抓人。”墨淵道。
鹿黎也道:“且這吐真法術還是不要隨意用。”
眾人愁眉不展,陷入沉思。
沉默許久,墨淵抬眸看向胡婉道:“我有一計,隻是需借你妖丹一用。”
此言一出,鹿黎和小柳都覺他著實出格。
當知,妖的全部妖力皆聚於妖丹,若失了它,妖術難展,便成了常人。妖丹於妖,相當於靈根於仙。哪有妖願意出借妖丹的?
沒想到,胡婉竟沒有猶豫一口答應下來。
轉瞬她已將妖丹吐出,交到他手中。
她如此果決,墨淵也頗感意外,他挑眉道:“不怕我毀了你的妖丹?”
胡婉道:“我素不願以妖術惑人,妖丹於我並非十分緊要。如若可以探明阮郎真心,我甘心借出。且相處幾許,便覺太……”她突然停住,看了一眼鹿黎,頓了頓繼續道,“便覺公子是可靠之人,並非那般凶惡。”
“身為狐妖,竟如此輕信於人。”墨淵蹙眉搖頭,將妖丹吞下。
鹿黎並未覺察胡婉視線,也不及深究她畫中的“那般”是哪般,急切問道:“彆賣關子,你想到的辦法是什麼?”
她話音剛落,房內竟突然著起火來!
先是角落裡燃起幾簇細小火苗,接著蔓延到牆邊,火勢漸大,屋內溫度快速升高。這火起得突然,眾人皆愣在原處。
“仙子快走。”小柳是最先反應過來的,她拉起鹿黎在叢生的火焰間躲閃,往房門跑去。
眼見就到門口了,一簇火苗忽地在她們眼前騰起,驚得二人往後連退幾步,跟在後麵的阿時和胡婉未及止步,幾人撞做一團。
這一撞,讓鹿黎回過神來,這火起得蹊蹺,她忙啟了靈根,竟發現墨淵周身妖力湧動——這火是他燃的。
此刻,他站在火場之中,全然不見其他幾人的驚恐。衝天火光將他瞳仁映得火紅,眸子晶亮,仿佛還噙著些許笑意。
他滿意地環視四周,伸手聚了些妖力在掌心,一甩手,身前忽地騰起一人多高的火焰。他嘴角勾起玩味的笑,仿佛一切都是他的玩具。
這表情令鹿黎感到陌生,一股寒意自她脊柱升起。
未及多想,她發動靈力,施了造雨術,淅淅瀝瀝的水流立刻從房頂落下,打到炙熱的地板上。這“雨”仿佛有眼睛般,專門挑著火的地方落下,屋內之人幾乎沒有被淋到。
然而大量雨水落下,那火焰卻絲毫不受乾擾,仍舊熊熊燃燒。
這妖火竟然水澆不滅!
鹿黎見火勢越來越大,衝上前去,拉住墨淵抬起的手,大聲道:“墨淵,你到底要乾什麼!”
經她這一喝,墨淵動作停住,眼神中的桀驁褪去,仿佛如夢初醒。
他收回手,緩聲道:“這就是我想到的辦法。”
說話間,屋內火焰漸熄,最後隻留一簇在屋子中心處燒著。
墨淵將手伸向那簇火焰,先是在火焰上停留片刻,似乎是在暖手,接著手向下一落,竟直直伸到了火中。
鹿黎一驚,忙伸手欲將他推離火焰。然而用力過猛,自己反而摁在了那火焰上,皮膚感受到熾烈高溫,她快速將手抽回,本以為會被燙傷,卻沒想到,手上皮膚完好無損。
她看向還在把玩火焰的墨淵,問道:“這火是假的?”
聞言,原本擠在門口的三人同聲道:“假的?”
那火焰緩緩熄滅,露出墨淵骨節分明的手,同樣是完好無損。
“是幻術!”小柳恍悟道。
“這幻術,果真非同一般。”胡婉喃喃低語。
所謂幻術,就是控製人的感官,讓人看到或者聽到現實中不存在的東西。
仙界之人講究正心正念,極少用幻術。鹿黎之前也瞧不上這“蒙蔽人”的法術,但這次她卻見識了高等級幻術的厲害。
墨淵所施幻術,不僅能讓人看到聽到施術之人捏造的東西,甚至可以控製人的嗅覺觸覺,讓人感受到真是的觸感和溫度,難辨真假。
“你打算用幻術誘阮鈺說出實情?”
墨淵點頭道:“沒錯。人在危急情形下最容易道出真心。希望這把火能燒出他的真話。”
沉夜即明,兩個身影無聲躍上農院屋頂。
片刻後,農院火苗四現。
鹿黎輕輕撥去一片屋頂瓦片,向屋內看去,榻上二人相擁而眠,睡得極沉,一時未被火勢驚醒。
墨淵見屋內遲遲沒有動靜,亦探頭來看,卻被鹿黎匆匆捂了眼睛。
“那女子衣衫單薄,你不便看。”鹿黎輕聲道。
墨淵聞言,麵上一紅,收回了視線。
鹿黎見他此刻斂眸垂睫,與方才他施展火焰幻術時那桀驁的神色截然不同,一時在心下琢磨:不知哪個才是真實的他。
墨淵略感尷尬,沉默一瞬,開口問道:“你說不願隨便用吐真術,是為什麼?”
鹿黎道:“原因有二。”
“說來聽聽?”墨淵問。
“其一是,不論仙、人還是妖,不免有陰暗惡毒的念頭,若這些刻意隱藏的想法泄露,之後難免無法再如之前那般相處。人間之人壽命不過百年,還好說,若是仙界妖界之人,一旦知道其心中的黑暗,此後千年萬年,難免反複斟酌處處提防。”
鹿黎頓了頓,將思緒收回,決絕道:“隻要不危害我的安全,我無意知道彆人內心真實的想法。”
墨淵聞言若有所思,又問:“那其二呢?”
鹿黎道:“其二是,這吐真術施法時為令其吐真言,必要接觸對方麵頰。姿勢有些……過於曖昧。”
她抬眸,見墨淵麵露不解,眨了一下眼道:“就像這樣。”
說著她突然傾身,微涼的手指覆上墨淵線條分明的側臉,目光直直射進他深色的眸子。
兩人藏於屋頂,行動不太自如,鹿黎一傾身,兩人距離瞬間拉進。
氣息交纏,這姿勢確實非常曖昧。
這動作突然,墨淵毫無準備,心跳驟然加速,卻無心躲閃。
耳邊響起鹿黎輕柔的聲音:“你究竟是誰?”
不知她有沒有施法術,墨淵隻覺得自己嘴唇微動,便將真話脫口道出。
“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