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辰年三月中，涼夜如水。

鹿黎已在這繁密柳林中穿行了將近半個時辰。

圓月當空，皎潔月光下絲絲柳條仿若萬縷銀絛垂下，許是靜夜無風，柳條紋絲不動，姿態生硬，無端令人感到一絲詭異。

涼意浸骨，鹿黎伸手緊了緊衣襟。

按村民所言，此林雖闊，正常步速行走，頂多隻需半個時辰便可橫穿至邊界。她拭了拭額間薄汗，心下納悶：走了這麼久，為何這柳林一點到頭的意思都沒有？

正覺納罕，又聞窸窣腳步聲在身後響起。

這聲音自她進林不久便時不時出現在耳畔，摻雜在蟲鳴之中，頗有些瘮人。

她蹙眉定了定神，抬頭借著月亮和星宿的位置重新辨認了一遍方向，加快腳步前行趕路。

“三月十七日辰時前應卯。”這是仙界女帝的旨意。

明天即是三月十七，鹿黎在辰時前必須出現在應該出現的地方

靠兩條腿一路邊走邊歇，費了不少時日，眼看就要趕不上應卯時間，這才不得不趕夜路。

早知道路上少歇些時日了。她懊惱地想。

微風拂過，吹動鹿黎耳邊的秀發。周身幾乎要凝固的空氣終於有了一絲流動，鹿黎舒了一口氣。

正欲繼續前行，偶然抬眸卻引得心下一驚——眼前的柳條即便是在風中，也紋絲不動，頗為詭異。

這片柳林果然有問題！

思索間，一片薄雲遮月，周遭月色儘斂，如木雕般姿態僵硬的柳樹層層疊疊，氣勢愈加駭人。

她心裡漫起一絲恐懼，抬手欲施靈力，遲疑片刻，終是收了手，裝作毫不知情繼續埋頭趕路，心裡祈禱這柳林中不管是什麼妖，彆來擾她清淨。

又走了一陣，腳步倏停——眼前這可歪脖柳有些似曾相識。它枝乾彎曲，形態特彆，鹿黎印象較深，似乎剛才便是從它前麵路過。難道是在林中轉了一圈？難怪一直找不到林子的儘頭。

思量片刻，她從發間取下一隻簪花置於那歪脖柳枝杈間做記號，繼續前行。

果然不出一炷香時間，那株戴著鵝黃色簪花的歪脖柳便再次出現在她的視野。

傳說中的鬼打牆？她心裡一緊，重又辨認了星宿方位，取了與剛才不同的方向。

然而，沒走幾步，那姿態詭異的歪脖柳便再次撞入眼簾！陰森吊詭的環境下，她平日最喜歡的鵝黃色簪花都顯得十分可怖。

這“不動”柳林裡某個難纏的東西現在打定了主意要跟她過不去。

耳畔的腳步聲還在不斷接近。

回眄四周，在腦中演繹了各種可能性後，她停了動作，靜心思量：前有堵截後有追兵，看來不會一會他們，她是走不出這片柳林了。

她決定用符咒暫時壓製住對方，再趁亂逃跑。

“彆藏在暗處，有本事出來較量。”鹿黎說著手縮進衣袖中，摸索出一張之前寫好的防身符咒。

此話一出，周圍反而霎時安靜下來，腳步聲突然停住，連蟲鳴聲都熄了。

鹿黎警惕地觀察著周圍響動，提高嗓音又喊了一遍：“躲躲藏藏算什麼好漢？不管是誰，出來較……”

話音未落，一陣陰風從背後吹來，這回那歪脖柳的柳枝竟然動了起來。但它們不是順著風向拂動，而是逆風衝鹿黎方向疾速伸展而來。

就是現在！

鹿黎靈巧躍起，蹦到歪脖柳邊上，揮出符咒，用力拍到樹乾上。伸過來的柳條瞬間像失了魂的傀儡軟軟垂下。

她鬆了口氣，轉身欲跑，卻發現關鍵時刻雙腿竟拔不動了！

開什麼玩笑，這不是噩夢中的橋段嗎？

低頭一看，才發現，這現實情形還不如噩夢！她的腳踝正被幾縷枝絛死死纏住，循著枝條看去，果然正是那歪脖柳在作怪！

她突然明白過來，剛才那攻勢突然停歇也許並非是那符咒起了作用，而是這柳妖想以此令她放鬆警惕！

植物係的妖修煉到能隨意行動已是十分不易，此妖不僅能攻擊人，還懂些聲東擊西的策略，定是近千年的修為，不容小覷！

腳下被柳枝纏住隨時可能會失去平衡，鹿黎再顧不上許多，抬手正欲施展靈力，展開反擊，卻聞身後草叢中忽有響動，隱約間似有利劍出鞘的聲音。

她靈機一動，當即改了主意 ，決定演上一出苦肉計，騙堵截和追兵亮出相來，鷸蚌相爭，也好讓她這個“漁翁”一探究竟。

思量間，柳妖已經甩出兩根柳枝來縛住了她的雙手，將她四肢纏得動彈不得。

接著又有柳條伸來，將她袖中的東西儘數搜出——鏡子、玉牌，還有一本厚重冊子……

沒了。

柳妖發出一陣嫌棄的“嘖嘖”聲，隻將玉牌收起來，其它東西被隨意扔到地上。它抖掉身上的符咒，發出沙啞的聲音：“交出錢財，饒你不死。”

“我身上沒有錢財，你不都搜過了嗎？”鹿黎話音剛落，脖頸間便落了幾縷柳條，枝葉慢慢纏繞，發出威脅意味十足的摩擦聲，令人悚然。

“小丫頭還嘴硬。這片柳林裡已經許久沒有像你這般衣著華貴之人行路了，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快說，你把錢放哪裡了？”

鹿黎勉強讓自己鎮定下來，試探道，“要不你放我下來，我找找？”

脖子上柳條漸漸收緊，發出輕微的咯吱聲，聽起來格外瘮人。

“彆耍花招！你說我找！”柳妖嗬斥道。

“我說了，真沒錢，你又不信。”

它確實不信。脖頸間柳條越纏越緊，鹿黎感到呼吸困難，目見金光。

“救……救命……”她用儘最後氣力呼救，聲音卻細若遊絲，似乎剛一出口就被風吹散。

鹿黎的視野逐漸模糊，就在意識抽離的前一刻，耳邊突然一陣疾風，接著扼住她脖頸的柳條碎成幾段，落在了地上。

失去了束縛的鹿黎，四肢一軟，連聲咳嗽著跌坐在地上。

她急促的粗喘了片刻，才終於勉強穩住了呼吸。抬眸便見一個著玄色錦袍的男子背對著自己，持劍擋在自己和歪脖柳之間。

“好啊，竟還有人自己送上門來！讓我先處理了你。”歪脖柳被這突然殺出之人氣得夠嗆，聲音比剛才更加癲狂，揮舞的柳枝，也有了些許瘋狂的意味。

它猛地伸出長枝，將那男子層層纏住，比剛才攻擊她時繞得更緊更密。

鹿黎一邊喘息，一邊睨著戰局。眼見男子已然不動了，她壓了壓眼尾，眸色一凜，掌間靈力彙聚，幻出一團熒綠。

然而未等她出招，下一秒，這歪脖柳竟自動熄了囂張氣焰。

隻見它鬆了男子身上的柳枝，輕柔將他放回地麵，甚至用嫩葉幫他撣掉袍上的灰。

態度三千六百度大轉彎！

鹿黎驚得怔住，想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柳妖的聲音突然變得諂媚而油膩，哪裡還有之前的沙啞懾人，“小的剛才真的沒有惡意。還望太……”

話音未落，它彎曲的樹乾被男子揮劍斬成了兩半，就像切嫩豆腐一般輕鬆。

周圍柳葉簌簌聲漸起，是旁邊柳妖們忍不住顫抖的聲音。

歪脖柳破碎的樹乾化成灰散儘，被它收入囊中的玉牌掉落在地上。男子揮劍輕輕一挑，玉牌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入手中。

他緩緩轉過身來。

鹿黎收回思緒，這才發現掌心蓄勢待發的靈力還未來得及收起。

她慌忙將手藏到身後，斂了掌間靈力，抬眸去看。

映入鹿黎眼簾的是一張絕美異常的臉，鳳眸深邃，劍眉入鬢，薄唇在蒼白臉色的映襯下豔如塗脂。

然而麵容雖驚豔，眼神卻十分淩厲。好在他似乎並未注意鹿黎刻意隱藏的靈力，神色如常，徑直走到了她跟前。

“多謝壯士相救。”鹿黎站起身來，拍掉衣上的土，款款施禮。

那男子神色淡淡，沒有領謝，隻將應卯玉牌扔回她手中：“你是捉妖師？”

“是。”鹿黎眨眨眼，品著他聲音裡暗藏的一絲急切，試探道，“壯士是來請人捉妖的嗎？”

“不是。我且問你，可會解開此法器？”男子說著將左臂劍袖拉起，露出手腕。

他直白的態度讓鹿黎有些意外。循了眼神，她看到他腕間有一圈花紋精致的圖樣，像是一圈蘊藏了神秘咒語的紋身嵌在皮膚裡。

她眉尾幾不可察地挑起，手腕輕動，緊了緊袖口。

“對不住，壯士。我隻是對捉妖略懂一點皮毛，此類法器卻不甚了解。”

男子聞言一直皺著的眉頭鬆了一下，眼神中的失望卻愈加明顯。

下一秒那把閃著寒光的劍竟架到了她的頸邊。

“再問你一遍，你可是庚辰年三月十七來此上任的捉妖師？”

這是鹿黎到任的時間，唯仙界宮人知道得如此詳實。

她看著劍鋒反射出的冰涼月光，腦海中冒出許多疑問：他如何知曉？他到底是何身份？方才那柳妖態度突變究竟為何？而他此番拿劍逼問又意欲何為？

腦海裡的疑問一個接一個冒出來，她理不清頭緒，隻得點點頭，做出一副柔弱的樣子，特意將聲音放得顫悠悠的：“我雖是捉妖師，但因靈力低微，隻是個最低等級的實習捉妖師。當真不知此法器如何解開。”

之前被柳妖勒頸，聲音本就沙啞，她說完還把戲做足，故意咳了幾聲，樣子分外可憐。

男子眉心再度擰緊。

白須道人分明告訴過他：此年此月此時來此地會遇到庚辰年三月十七上任的捉妖師，那捉妖師便能助他解開法器，解封妖力。

他依言來了，也確實遇到了。但眼前這捉妖師柔柔弱弱，靈力低微，甚至險些被一個小小柳妖所傷，自保都有些困難，何談助他？

他看了眼鹿黎眼角咳出的淚花，又見她脖勁間勒痕在劍光之下愈顯紅腫，心裡生出一絲不忍。

收劍歸鞘，轉身走遠。

鹿黎看著他的身影融入夜色中，鬆了一口氣，揉揉被勒得紅腫的脖子，伸手探入袖中，拿出一枚銀環。

幸而這銀環被她藏在袖內最深處，未被柳妖搜出，不然這男子定不會善罷甘休。

她端詳著銀環上的紋樣，花絲纏繞，仿若蘊藏著神秘的氣息，與方才在那男子腕間所見紋樣不差分毫。

“這銀鐲乃仙宮法器，能鎖住靈力，帶上它，便不會有人識破你的偽裝了。”

鹿黎回憶著兄長將此銀環送給她時所囑之言。不知那人又是因何與這法器結緣。

她歎了口氣，將銀環藏回袖中深處，又從地上撿起被搜出的幻鏡，連同剛才男子扔給她的應卯玉牌一起收回袖裡。

被那柳妖紮紮實實勒到險些窒息，她到現在還有些四肢發軟，但路還是要趕的……

天邊泛起魚肚白的時候，終於走出了柳林。

鹿黎借著清晨的陽光，深深吸一口新鮮空氣。眼前是一片開闊平地，周圍群峰環繞。這平地雖然麵積不小，其間有不少良田菜畦，卻隻在正中間有幾處低矮建築。

鹿黎走到那幾棟建築前，見其中最大的屋子屋簷下歪歪扭扭掛了一塊匾額，其上長長一串字：仙界捉妖局人間分局嶺州分所。

沒錯了，就是這裡。

仙界妖界一直和平相處互不乾涉，捉妖之事原不是仙界管的。但前些年妖界生了內亂，人間的妖怪流民數量突然增加，妖界新王又不作為，仙界捉妖局隻好成立了人間分局來協調此事。

而嶺州派出所是分局成立以來唯一一處業績為零的派出所。現在想來也正常，來此求助的人，恐怕走到半路就被攔路打劫的柳妖嚇跑了。

鹿黎上前敲了敲門，隔了好久，門內才傳來一聲詢問：“誰？”

“我是今日前來應卯的實習捉妖師，鹿黎。”鹿黎自報家門。

又過了好一陣，門敞開一條縫，門內的人向外細細看了幾眼，才小心翼翼將門敞開，“歡……歡迎入職。”

開門的是一位年輕男子，麵龐清秀，身材瘦高，看著弱不禁風。

“這是我的應卯玉牌。”她主動將玉牌交到男子手中。

男子看了兩眼將玉牌還了回來，側身讓鹿黎進了屋。

屋中設施跟屋子外觀一樣簡陋，正對門的牆中央掛著一處仙帝畫像，畫像下麵便是一桌兩椅，供與求助之人商談之用。屋子側牆邊上還有一處破舊屏風。除此之外彆無他物。

“此處隻我一人。我來帶你參觀一下本所。”男子說著便要關門，不料門後突然伸出一隻手來，將門一把摁住。

鹿黎回頭去看，正對上一雙淩厲鳳眸。

“怎麼又是你？”她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