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
方尋青給亭子裡坐著的人送去熱酒。
那是極好的酒,是初春的無根水,輔以頭茬的果子,釀上整一年,才得成的珍饈美味。
亭子裡坐著的,是須彌宗的三位長老並沈元白以及方鳴銳。
五個人中,方鳴銳是那個最為熱絡的。
遠遠地見方尋青捧著酒壺走了過來,忙站起身,快走兩步,幫著方尋青替諸位斟酒。
方鳴銳先是替須彌宗的三位將麵前的青瓷酒杯滿上,而後轉到沈元白身側,他抬手將沈元白麵前的酒杯滿上,“元白,你瞧瞧,我們桑桑同盛宗主,多麼登對。”
沈元白沒說話,隻是抬眼朝著稍遠些的地方看了過去。
桑渡同盛逾站在一處,似乎在說些什麼。
沈元白眸光微凝,他還從未見過桑渡這般小女兒情態的模樣,嬌嬌悄悄的,好看,卻也叫人有些擔憂不舍。
隻是,方鳴銳說得沒錯,桑渡和盛逾粘在一起時,便極為相配。
先前,沈元白一直覺得,盛逾並非桑渡的良配,可現在,見過兩個人站在一處後,他又有幾分悵然,兩人這般相配,讓沈元白著實想不到,除了盛逾,還有誰與桑渡這般和襯。
他收回視線,抬手拿起了手中酒杯,對著麵前的人,“桑桑被我寵壞了,日後嫁過去,還請諸位擔待。”
你來我往地客套幾番。
推杯換盞間,沈元白再次抬眸去看,剛剛站在一處說話的兩個人已經離開了。
桑渡同盛逾的婚期,定在半年後。
正是晚春初夏,溫度最為合宜的季節。
看著,日子還挺長,可光是浩浩蕩蕩的聘禮抬上山,便用了小半個月。
聘禮到齊那天,沈慈昭挽著桑渡的胳膊,兩人從一個又一個的箱子前麵走了過去,饒是沈慈昭,難免也有些咋舌,她湊到桑渡耳邊,“先前我還擔心須彌宗或許會怠慢你,看著流水一樣的聘禮,看來他們麵上至少很尊重你這個未來宗主夫人——”
說到後頭,聲音裡多了些調侃的笑意。
桑渡抬手輕輕掐了掐沈慈昭胳膊上的軟肉,她臉頰微微染粉,雖說先前為了活命做了那樣多的事,在盛逾麵前也幾番扮出春心萌動的情態,可現在叫沈慈昭這樣調侃,仍舊是有些羞意生出來。
她抬眼,裝作氣惱的模樣瞥向沈慈昭,“阿昭姐姐取笑我。”
沈慈昭也笑,笑容之間多了幾分溫和,聲音卻不似方才那般不正緊,反倒多了幾分嚴肅,“這樣也好,至少他們擺出了該有的態度,不會叫外人看清你。”
桑渡也收了笑,她的視線從麵前排得不見儘頭的聘禮箱子上掃了過去,若有似無地歎了一口氣道,“盛逾當真是個好人。”
這箱子裡裝著的,可不是簡簡單單的金銀財寶,靈石寶器。
光是難以尋得炮製的丹藥靈草,就裝滿了整整三個大箱子,至於姑娘家的首飾,上好的錦緞,更是數不勝數。
沈元白如今,倒是對盛逾滿意了幾分。
他不在意盛逾是不是什麼天之驕子,他隻希望桑渡未來的夫婿待桑渡好。
現在看來,至少盛逾願意將所有的事情都做到最好,對桑渡也的確有幾分真心誠意。
無論這份真心誠意是否關乎男女之情,也能讓沈元白多多少少安心些。
他轉頭,看見了正湊在一處的沈慈昭同桑渡,便抬腳走了過去。
“沈伯伯。”桑渡扯了扯站得略有些東倒西歪的沈慈昭,看向停在她們身前的人,笑著喚人。
“父親。”沈慈昭吐了吐舌頭,忙鬆了手站好。
沈元白深深望了一眼沈慈昭,這個時候,沈慈昭該在修習才對。
咳嗽兩聲,沈元白盯著沈慈昭,卻是沒有訓斥她,“罷了,桑桑在呈萊宗上的日子不長了,這段時間,你能陪著桑桑,便陪著桑桑吧。”
沈元白這話,卻是讓兩個姑娘一愣。
兩人對視一眼,沈慈昭先按捺不住,有些急切,“父親這是何意?婚期不是定在半年後嗎?”
“是在半年後。”沈元白道,他的目光落在桑渡身上,有幾分不舍同無奈,“隻是三個月後,桑桑便要去須彌宗附近的靈都暫住了。”
桑渡留在呈萊宗上的時間驟然縮短成了原先的一半。
沈慈昭眸光顫顫,她轉頭看向桑渡,卻是不知該說些什麼。
桑渡麵上,表情倒是收斂得極好,隻是眼眶微微發紅,抬眸看向沈元白時,長睫輕顫,宛若風中鴉羽。
“也無須難過。”沈元白抬手拍了拍桑渡的肩膀,“大婚前一個月,我與你青姨便也會趕過去了……”他話音微頓,抬眼瞥向一旁眼眶愈來愈紅的沈慈昭,有幾分無奈,“阿昭,這是喜事兒,你怎麼這樣一副表情。”
沈慈昭深吸了一口氣,也知自己不該如此,可是等開口,卻又是有些收不住自己的情緒,她看著沈元白,拉住了桑渡的手臂,垂著眼,聲音有些虛浮,“我隻是一直覺得還能陪著桑桑半年呢,這一下隻剩三個月……”
沈元白看了沈慈昭一眼,似是想要嚴肅著說些什麼,可笑意終究是泄了出來,“我們商議過了,阿昭,你同安淮一起送桑桑去靈都。”
沈慈昭的眼睛瞪圓了些,她盯著沈元白,似是不知該做出什麼表情來了。
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沈元白並非說笑,的確,她與謝安淮的確到了下山曆練的年紀,兩人修為也不算低,往靈都這一路上,有他們兩個在,便不會出什麼大的岔子。
見沈慈昭肉眼可見地開心起來,沈元白搖了搖頭,他看向桑渡,“桑桑,有安淮同阿昭在,我與你青姨也就安心了。”
桑渡點了點頭,她看著沈元白,並沒有開口說什麼。
沈元白回望回來,他也不曾開口說什麼,不儘之言,皆在眸光之中。
時間似乎一下變得緊迫起來。
三個月的時間,說短,也有近百天,可說長,卻是眨眼的工夫,冬雪消融,山頭,各色的野花,山草開始爭相冒芽。
這段時間,桑渡的擔憂少了些。
先前幾次出事,她的身體仿佛提前預知到一般,從頭頂到背脊,雷擊的有驚恐之感彌漫。
這一回,那種幾乎將人的心肝撓破的驚恐之感並沒有出現,隻是在退婚之事塵埃落定之前,桑渡仍舊感覺到,仿佛有一根線垂在她的背脊上,輕輕搔動著,讓她有些坐立難安。
直到這段時間,那股不適之感,才徹底消失。
隻是桑渡仍舊有些不確定,死亡的威脅當真已經完全消失了嗎?
莫名死而複生,僅僅是為了確保自己一定要嫁給盛逾嗎?可是,為什麼呢?
這些疑問,在愈發忙碌起來的春日,被桑渡暫時放了下來。
離開呈萊宗前,總要同宗門中的同輩一起,再聚上一聚。
一回兩回的,三個月竟就過去了大半。
“桑姐姐,有你的信——”臉上仍舊有些稚嫩的小師弟停在了桑渡的院子外,他晃了晃手裡的東西,從院子拱門處探出半個腦袋。
桑渡放下了手裡的東西,提著裙角走了過去。
她正在打整院子裡的那些花草,日後雖說難以見到了,可在這兒住一日,仍舊是要照看一天的。
天氣漸漸暖和了起來,不過是在院子裡轉了幾圈,桑渡便覺得自己身上沁出了一層薄汗,為了方便動作,她用襻膊將袖子固定好了,露出了一截白玉般的手臂。
桑渡給那小師弟遞過去一碗甜水,“麻煩你替我送過來了。”她笑盈盈的,眉眼彎彎。
小師弟接過甜水小口喝著,聽到桑渡道謝,忙搖了搖頭,表示這不過是順手的事情。
視線撞上桑渡恬靜的側臉,小師弟忙又低下頭,臉頰微微有些發紅,“桑姐姐,是盛公子的信嗎?我瞧送信來的灰鳥腿環上是須彌宗的印環。”
桑渡正低頭拆信,聽到小師弟的話,她抬起頭笑了笑,“是呀,這兩個月,他倒是每過七八日就會給我寄來一封信。”
信上,倒也不是什麼親近之語,也不是什麼十分要緊的事兒,隻一些平淡到如同流水一般的尋常小事。
盛逾最近,該是在調查上回天恩鎮忽然失控的那隻白紋黑虎。
他倒也沒有具體同桑渡提過,隻是提起,最近重回了沂夢澗附近,發覺沂夢澗外一百公裡的鎮上,倒是風景秀麗。
在旁的,也就是一些瑣碎的小事。
什麼東市的包子皮薄肉厚,北市的甜粥滋味甚好極為撫慰人心。
當真是很平淡的“家書”。
這是這平淡無比的家書,反倒是讓桑渡因為動身的日子越來越近而漸漸有些忐忑的心安定了下來。
三兩眼看完手中的書信,桑渡將信紙疊好,收進懷裡,抬眼去看,正瞧見沈慈昭同謝安淮一前一後地走了過來。
視線撞上二人,桑渡略有些怔愣。
這段時間,謝安淮同沈慈昭似乎有些齟齬,兩人見麵時,很少會說話。
而在自己麵前……桑渡收斂了眸光中的情緒,謝安淮同樣有些奇怪。
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總是藏著一絲隱忍痛苦。
這讓桑渡,隱約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