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真高一那年，常市下了很大的雪。

大片大片的雪花鋪天蓋地地落下來，像一場浪漫典禮，封存在程真為數不多的高中回憶裡。

常市在南方，幾年都難得見一次雪花。天地一片雪白之際，許多人歡呼著奔到街道上，留下一串串深灰色的腳印。那時候程真隻覺得冷，凍得他指甲蓋都要冒出一層寒氣來，然後結成冰碎成一地，他的手指控製不住地抖著。醫院裡的暖氣打得很足，自欺欺人地想要蓋過刺鼻冰冷的消毒水味，稀釋走廊上的家屬過於極端的情緒。

程真在刺骨的寒風裡跑出了一身汗，他站在樓梯間時膝蓋幾乎要撐不住地往下跪。醫院裡人來人往，男人，女人，小孩，激動的，崩潰的，沉默的，每個人都像電影裡十字路口穿插流動的路演，在他的眼前不斷循環放映，繼而消失，清晰又模糊地填滿這場荒誕的、不幸的、隻屬於程真的鏡頭。

他是為什麼站在這裡？

奶奶隻是摔了一跤，就輕而易舉地摔碎了程真十八年來唯一能夠汲取愛的儲存罐，程真覺得自己還不懂太多事情，還不能這麼快地就習慣獨自一人生活在這樣下著大雪的常市，怎麼就被迫成了他們口中的孤兒？

程真父母早就走了，他從小在心底埋藏的恐懼，仿佛就像這場突如其來的雪，隻是寬容了他十幾年，便無聲無息地降臨在他身上，幾乎將他壓倒在地。

喪禮辦得十足簡單，一個瘦瘦小小的老太太，需要多大的排場？經過了許多黑暗封閉的空間，奶奶就變成一鏟灰，被裝在小小的黑匣子，接著被程真捧在手上，後事就辦完了。

這場雪可真冷，冷得程真的眼淚都好像被凍住了。程真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晃著，看見外麵的商店已經掛起了紅紅綠綠的裝飾物，幾棵巨大的聖誕樹被擺放在城市的街頭，下麵堆著鮮豔的禮物盒，寫滿了用金粉描了的祝福語。

“MERRY CHRISTMAS”

外國人的聖誕節來了。

程真去商店買了條圍巾，繞在了小小的黑匣子上。

藍音酒吧二樓包間的音樂震耳欲聾，音樂聲混著玩鬨聲，吵得人頭皮發緊。少男少女們正玩得酣暢，臉上身上都出了一層薄汗，把外套都扔在沙發上。

林修延也脫了外套搭在臂間，斜靠著門看表。

他其實喝得有些多，但還不至於酒醉的程度，隻有些輕微的頭疼。

“我回去了，你們玩。”林修延叩了叩門，發出些聲響，在吵鬨的環境裡並不明顯。但時刻把眼睛放在他身上的人不少，這下一幫人都抬頭看他。

“這麼快就走了？林少？不是說好通宵的嘛！”有少年大著舌頭招呼他，一看就醉得不輕，還強撐著往嘴裡灌酒。

“是呀，修延，明天就報名了，大家好不容易能聚在一起玩玩，你......彆走那麼早呀......”李藝淑抬頭看他，臉頰泛紅，眼裡也晃著一層水光。高中生的年紀，臉上略施粉黛，看起來就已經足夠動人。

她父母和林修延家交好，林家的生意做得很大，她自小就常跟著父母來林家做客，比起學校裡那些連情書都不敢送的女生，李藝淑總覺得自己於他而言是特彆的。那個詞怎麼說的，青梅竹馬嘛！李藝淑並不把那些隻敢拿眼睛偷偷瞄林修延的女生放眼裡。尤其今天喝了點酒，她膽子也大了起來，說話軟腔軟調，更像是泡了汪蜜水。

林修延低頭看她，臉隱在暗處看不太清，隻能瞟見一張抿著的薄唇和棱角分明的下頦線，或許是酒精的作用，燈光下他的眼神幾乎可以稱得上溫柔。李藝淑幾乎要快樂得笑出聲來，學校裡追求她的男生也不少，卻沒一個單憑眼神就將她徹底俘獲的。但這樣的對視並沒有持續兩秒，林修延沒有給她預期的反應，很快把臉轉了回去，生人勿近的樣子幾乎讓陳藝淑覺得剛剛的對視是錯覺。

“不玩了，走了，你們幾個也彆撐了，該回家回家。”林修延又回到包間裡麵，去櫃台上取走了自己的圍巾，頭也不回地推門出去，留下身後熱火朝天的嬉鬨，以及幾乎要捧到麵前的一顆春心。

室外，被夾著雪絲的冷風一吹，林修延的酒氣頓時消散了大半，頭卻更加疼了。車肯定是不能開了，他按了按太陽穴，準備掏出手機給家裡的司機撥個電話，號碼即將撥出的一瞬間卻又停下，軟件切換到打車軟件。很快一輛黑色的車子便停在了娛樂天空的大門口。

車裡和車外完全是兩個世界，車內空調溫度開得很高，玻璃窗上很快起了一層白霧，窗外也變成淺淺的灰白色。

司機看了眼後視鏡，開口問道：“恒江公館是嗎，我進不去館區，給您停在外麵可以嗎？”

“可以。”

說完後，林修延就靠著椅背閉上了眼，他喝了點酒，雖然父母並不在這方麵嚴苛，但家裡還有個老爺子，平日裡規矩管得嚴，高中生喝酒這種事，林修延是絕對會被批上個兩小時，他現在隻想洗個澡趕緊睡覺，可不想回去找訓。

車子突然一個急刹。林修延猛地被驚醒，本來睡意已經漸漸襲來，現在倒是散了個乾淨。

“前麵路邊有個小孩倒了。”司機握了方向盤，好像在猶豫是否要發車離開。

林修延皺了皺眉，“你等等，我下去看看。”

程真站在馬路牙子邊的時候就感覺沒力氣，眼前一陣陣地眩暈。綠燈好像亮了，也可能是紅燈，他挪著腳步往前麵走，餘光中瞥到一輛黑色的轎車往自己開過來，雖然還有一段距離，但夜色裡車子的前視燈異常刺目，像極了醫院裡冷調的白熾燈。程真突然覺得腦子裡的神經全部糅在了一起，劈裡啪啦全部炸開，他眼前一黑，身體不受控製地倒下去。

“喂，能聽見我說話嗎......”

觸目是一片白，程真又茫然地閉上了眼，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