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蟬話音方落,江隴捧著茶盞的手頓時僵住,他下意識看了榮微一眼,滿腹疑惑尚未出口,她卻是淡淡地朝他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江隴指節發力,指尖泛白,下一刻,“啪”的一聲,堅硬的茶盞在他手中四分五裂,白而韌的碎片就這麼刺入掌心,鮮血很快洇濕了他白皙的手。
殿中人都在屏息看著外麵的一切,沒有人注意到角落裡,榮微聽見聲響,眉心一蹙,斥責聲已經落下:“你今日怎如此毛躁?”
江隴低頭,看著自己掌心濕漉漉的血跡,卻是麵色不變,仿佛被尖刃劃破掌肉而發痛的人不是自己。
半晌,他輕輕一笑,抬眼看著榮微時,竟帶著些從未有過的倦怠與苦悶,凝視了她片刻,緩緩道:“我沒事。”
說著江隴凝了內力快速止了血,無奈低低一笑。
祭祀台上,溫蟬眼中冰刃越發淩厲,他輕輕摩挲過手中的陌刀,體內卻是熱血翻湧,叫囂著要立刻將刀下這個人殺死泄憤。
常舒明被他方才的憤意堵住了嘴,蕭若雲卻沒有。
他瞧著何璆鳴麵色灰沉,終於抬起手中的劍,使了點內力,朝溫蟬嚷道:“你如今說這些又有何意義?誰又想管當年的事情?”
“不管?誣陷、栽贓、迫害……”溫蟬眼刀隨即落在他身上,“自詡名門正派,還當真理直氣壯,冠名堂皇,好話壞話都被你們說儘了,武藝卻是差得出奇。”
“我看你們不如去練三寸不爛之舌好了,反正這武學在你們身上也發揮不出什麼作用。”
他扭了扭腕骨,殺意流轉,撞向臨安侯身後的兩雙眼睛。
是此番陪著他來的兩個奴仆。
想了想,他蓄起殺意,又道:“不過我今日來,要報的,可不是月泉教十六年前的仇,這近乎滅門之仇,我會親自以月泉教教主的身份殺入你們中原,但現在——”
他的刀尖已經被臨安侯的鮮血染紅。
可說來也怪,這臨安侯先前分明對這送威脅信之人如臨大敵,如今這人已經殺在他麵前了,在場如此多江湖客卻被掌家擋著,不給上前救人也就算了,這侯爺本人,方寸大亂之後,卻複而淡定起來。
“你有所求。”
驀地,靜默半天的臨安侯出聲,他雙手背在身後,鷹一般的眼毫無畏懼地看向溫蟬。
榮微心不在焉的看了眼庭院裡的劍拔弩張,拿出帕巾,“一個驍勇善戰的將軍,怕的一直是來索命的鬼,而不是武藝高強的人,他前半生孽障太多,心魔定然跟著橫生。”
江隴被她托起手掌,小心翼翼地放在大腿上,帕巾帶著馨香,連同藥粉,纏住他的傷口,帶來陣陣癢意。
他問:“是因為巫師方才所說的皺玉夫人?可溫蟬不可能認識皺玉夫人。”
“不止。”
榮微在他手上紮了個漂亮的結扣,蝴蝶形狀,江隴凝神了好一會,才聽榮微又道:“彆忘了,這臨安侯和皺玉夫人,從前可是在漠北生活了十幾年的。”
“請巫師做法,求的是先夫人魂魄歸兮,可方才我們去的那偏院,奇門遁甲至陰,招的方位卻是西方。”
江隴手指掃過蝴蝶的翅膀,點頭道:“說明他真正怕的,是漠北的人。”
“十六年前,中原武林各大門派在何氏兄弟帶領下,殺入漠北月泉教總壇,月泉教教主不久後便亡故,其夫人彼時身懷六甲,腹中留下的胎兒,應當便是這溫蟬了。”
榮微音調濕冷:“此後月泉教名存實亡,教中多數秘笈心法被一搶而空,何氏兄弟本來還想著直接將月泉教滅門,可惜沙漠詭譎,這懷著孩子的夫人竟不知所蹤,最終才躲過一劫。”
“後來,江湖少有月泉教的消息,這山河盟也日漸壯大,人們很快便將此事拋擲腦後。”
江隴眉峰擰緊,聲音不自覺發澀:“可臨安侯,平涼大將軍,在當年又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此事出自武林,本不該牽扯官家。
榮微搖了搖頭,“十六年前,也正好在這一年,《劍靈錄》問世,由嶺南道藥學容家代為掌管,江湖間人人對此趨之若鶩……”
她說著按住手腕上的玉鐲,“這個節點,倒真是過於巧合了。”
可惜那年她也才十二歲,鬼門關前走過一趟,醒來後世間大變,她的人生也跟著顛覆。
榮微藏在袖中的拳頭緊握,指甲攥進掌肉,微微的痛感讓她短暫地恢複神思。
“或許——”
她看向庭院中和臨安侯對峙片刻的溫蟬,“這小少主今日,或許能替我們解答一二。”
溫蟬清冽的少年音已經帶著沙啞,一字一句鈍入臨安侯本就岌岌可危的心緒間:“我今日來,有兩件事。”
“你想要玉墜。”
臨安侯氣息慢慢亂了,麵上倒還是鎮定自若的模樣,“可以,但我們必須談好條件。”
溫蟬帶著慍怒,不耐道:“你說。”
“很簡單,放過我,此生我倆的仇就此結乾淨。”臨安侯屏息,看著麵前不過十六歲的少年,試圖攻破他的心防,“此後井水不犯河水,你要帶月泉教報中原武林的仇,公家也不會過問。”
他見溫蟬有些動容,趁熱打鐵,“《劍靈錄》,本侯一並獻上,包括譯文。”
溫蟬留了心思,顯然被打動,做了妥協,“我要親眼看見玉墜。”
“行。”臨安侯朝掌家使了個眼色。
原本緊張的氣氛頓時鬆了不少,江湖客們紛紛放下手中的刀劍,吐出口氣。
何璆鳴卻還提著劍,冷聲問道:“侯爺這是何意?”
“江湖事江湖了。”臨安侯道,“何副盟主,這不是你們山河盟的規矩嗎?”
“我說的可不是這件事!”何璆鳴心急了,“《劍靈錄》,侯爺難不成想反悔?”
臨安侯想搖頭,但迫於麵前穩當地掛了許久的寒刀,急忙否認道:“盟主哪裡的話?《劍靈錄》本侯都會奉上的,今日在場諸位都是本侯的再生父母,救本侯於水火之中,到時候一人都可學個一招半式,絕不會虧待大家!”
話音落,又是一聲嗤笑,鑽入榮微耳內。
“實在是,太過於有趣了些。”
鐘暮捧著酒盞朝她和江隴走來,“夫人和江兄弟倒是心緒平和。大家如今都是箭在弦上,隻有你倆還能穩坐其間,當真厲害。”
榮微掃了他一眼,懶散回道:“鐘兄說笑,你自己不也是如魚得水,一點也不慌張嗎?”
她反咬一口,“我們本就對這秘笈不感興趣,可鐘兄身為江湖中人,怎如此淡定?”
“自是因為,”鐘暮卻是從容拜拜手,將杯中酒一飲而儘,“這溫少主一看,便不可能放過臨安侯,橫豎看不著《劍靈錄》,倒不如鬆鬆筋骨,好好看戲不是?”
他聲音不大不小,落進一旁世家公子的耳朵裡。
這公子哥原本戰戰兢兢,看著周身的劍器刀光嚇得不敢起身,甫一聽見鐘暮如此說,忙問:“這位大俠何出此言?”
鐘暮微微一笑,終於將探尋視線移開,落至一旁,解釋道:“每逢正月初一送血信,約好三年後的正月初十午時三刻索命。”
“如此縝密周全的複仇計劃,帶著非常濃重的儀式氛圍,這月泉教來的人,定然不可能隻是為了玉墜,或是《劍靈錄》這麼簡單。”
“可這玉墜又是何物?”那人好奇問。
鐘暮少有的提了興致,話竟是多了起來,他瞥了重新慢悠悠吃起茶來的榮微一眼,清清嗓,道:“傳聞,在沙漠孤舟的腹地,有一彎清泉,狀似月牙,當地人稱其為月牙泉。”
“這月泉教便是以此為名,總教設立在泉水周圍。”
他將酒盞放下,壓低了聲音:“聽聞這月泉教的夫人,其實是咱們中原人,還是皇都去的,與那月泉教教主夫妻幾年,深得寵愛。”
“然漠北遙遠,難以歸家,為緩解夫人思鄉情怯,這月泉教教主特意上了昆侖之巔,尋了一塊稀世雪山石,做了塊狀似月牙的玉墜,名喚引月。”
“後來,這玉墜便成了月泉教的象征,珍貴異常。直到中原入主,這教主夫人流亡漠海之中,失去所有消息,玉墜也跟著下落不明,怎知今日——”
鐘暮眯了眯眼,眼神戲謔,“時隔十六年,這玉墜卻出現在臨安侯手中,可著實有趣得很呐。”
春雨越發細密,沿著飛簷形成一座巨大的雨幕,料峭如遠山,薄霧初掀,青烏色籠住了這座大而空的侯府。
不多時,掌家捧著個紫檀木盒子施施然走來,雙指扣在盒子上方的凹陷處,朝溫蟬道:“這是機關盒,請溫少主先放了我家侯爺,這玉墜,我自當完好奉上。”
“你先打開。”溫蟬語氣生冷。
掌家拿不定主意,看向臨安侯,“侯爺,這——”
“打開吧。”臨安侯臉色鐵青,一點一點地順著氣息,他能感覺到溫蟬的殺意濃烈至極,比之他從前在沙場上遇到的還要可怖,這讓他又不免開始膽寒起來。
天雨潮濕,在溫蟬陡然凜住的呼吸聲中,“啪嗒”一聲,木盒機關鎖轉動,彈出盒蓋。
便在這時,遠方山寺傳來三下鐘聲。
“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