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侯謝詔聲今年方五十六,卻是滿頭銀發,麵容枯槁,雙眼凹陷,憔悴異常。
唯有那軍武出身的腰板依舊筆挺,削去壯時筋骨的身子清瘦孱弱,被奴仆攙扶著,自琴聲走出來時,腳步虛浮,下樓階時還險些踏空。
榮微將手腕上的玉鐲子摘下,聽見身旁有位江湖客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模樣看起來極為失望。
畢竟眼前這般被病痛折磨得氣若遊絲的人,和眾人心中所想又期盼已久的臨安侯全然不同。
平涼將軍出身草莽,二十五歲那年一舉奪得武魁,入殿試麵天子,後攜天子虎令,鎮守天門關十餘年,大半生金戈鐵馬,長弓霹靂,意氣風發。
世人所談,皆為其橫握旌旗,戎馬大漠,踏掃狼煙,驍勇過人。
可如今這一見,卻是判若兩人。
臨安侯麵色發白,從亭間而出,掌家抬手,琴聲方停,他先是乏力地咳了咳,這才鬆開奴仆,雙手抱拳,朝眾人垂拱道:“承蒙諸位不棄,天南海北為今日之宴而來,本侯感激不儘。”
他姿態略恭卑,幾乎不見當朝侯爺的傲然與威嚴,繼續溫和道:“如諸位所見,本侯如今身子大不如前,雖病不及性命,然而難免力不從心,若有招待不周,望眾位能給我臨安侯一分薄麵。”
“話不在多,本侯知道,此番大家都是為《劍靈錄》而來,而江湖中銷聲匿跡了十六年的武功秘笈,確實在本侯手中,始終不曾露麵。”
臨安侯聲量並不大,語氣卻鄭重萬分。此言一出,園林中的眾人麵上皆是難以掩蓋的驚喜,又互相看了幾眼,手指下意識搭在佩劍劍柄之上。
一時間,寒風四起,暗潮湧動。
臨安侯卻淡淡地直起身,掃視了眾人一眼,從懷中掏出一本輕薄的書冊。
藍白封麵,紙頁泛黃,看起來和市井販賣的話本子並無不同。
榮微身旁那人又一聲倒吸氣,似是忍不住了,手從劍柄滑落,大聲對著臨安侯問道:“世間誰人不知,《劍靈錄》是本絕世武功秘笈,出自十六年前的嶺南道藥學容家,可容家被滅門後,《劍靈錄》便跟著銷聲匿跡了,此後這十幾年,可從未有人見過。”
“既如此,侯爺如何證明,這便是我們這些武林中人一直心心念念尋找的《劍靈錄》?”
聲音鏗鏘,帶著質疑,惹來旁人探尋。
似是無力解釋,臨安侯看了掌家一眼,喊道:“子庸。”
掌家往前一步,稍落於臨安侯身後,遂道:“這位兄台既然有此疑慮,那不知你是否知曉,這《劍靈錄》為何會在容家人手中,又因何一朝之間聲名鵲起?”
“這……”
掌家微微一笑,繼續道:“諸位應當都知道,先帝的武學功夫並不弱,甚至可在前朝武林中排得上號。而今惹得江湖紛爭的《劍靈錄》,當年其實是先帝意外於世外所得,親自所編所出,借了官家造勢,遂被天下人追捧。”
江隴原本隻是藏在怪石假山陰影之下,聞言眉梢抬了抬,側眼看了看榮微。
心中疑慮卻是越積攢越多。
那日樓閣之中,榮微和青玉佛使談論時,並沒有避開他。
她那一聲“《劍靈錄》實則並非出自江湖”,以及此些年來對此秘笈瘋魔一般的尋找,都讓他不得不往一個方向上去猜。
她早已得天下武學之首,雖說武無至高之境,可不惜以性命去學那幽冥心法,便是隻為了這秘笈,此事如今細想起來,方覺不對。
——或許,《劍靈錄》對榮微而言,有不同於這些江湖人的意義。
江隴眼裡漫起一絲憂慮,又下意識抓住她摩挲著玉鐲的手。
榮微一頓,遊走的心緒這才歸攏,從那一聲“子庸”抽離,看向他,“怎麼了?”
她莫名覺得掌家的名字分外耳熟,卻是如何也想不起來,心中難有惶然侵擾,深陷其中,甫一被江隴打斷,倒是舒了口氣,反握住他的手腕,淡淡囑咐道:“繼續觀察吧。”
掌家話落,底下眾人驚訝聲此起彼伏,攀談聲很快蓋住了方才提刀拔劍的嗡鳴聲。
臨安侯很滿意他們的反應,這才接過掌家的話口,繼續道:“這藥學容家一直是女性當家,當年女家主曾受過太子即當今聖上的恩惠,遂替他保管此秘笈,不料招來殺身之禍,這秘笈才重新回到官家手中,由本侯代為掌管。”
這段秘事先前幾乎沒人知道,今日被陡然掀開,這些武林人倒是連臨安侯手中的《劍靈錄》都略了去,又忙著問道:“侯爺,如此說來,這《劍靈錄》當真記錄了前朝遺失的武學秘術?”
臨安侯輕咳一聲,“那是自然。”
“諸位,今日本侯絕對誠意十足,也願以臨安侯的名聲在此做保,我所擁有的《劍靈錄》,絕對是真本,隻不過——”
他頓了頓,忽而神秘一笑,道:“此秘笈被本侯分成上下二冊,且用的是官家密語,要看得、取得,諸位還需幫本侯一個忙。”
有交易,方得心安。
底下有人立即應承道:“侯爺大可放心提要求,我們定在所不辭。”
臨安侯在寒風中大笑兩聲,卻是鬆了口氣般,人也跟著精神了幾分。
榮微輕咬著唇,指腹握著江隴的腕骨使了力,壓得他白皙的皮膚泛了一圈紅。
可她的手實在是冷得像冬雪裡的寒冰,江隴仿若察覺不到疼,他眉間緊蹙,看了她一眼。
又一眼。
榮微今日這般情緒幾近外泄的模樣,他幾乎不曾見過。還有寒入骨髓的冷意,她的身子總有即將走火入魔的征兆。
江隴自知不該猜疑,可腕骨的冷與麻,還有榮微那錯亂的呼吸聲,都如重山霧靄傾過,惹得他跟著難以呼吸,頭腦發麻。
這時,臨安侯笑聲止,這才施施然道:“如今巳時方過半,離開宴還有一段時間,屆時我會在身後的養心殿中鋪宴,但也正如諸位看到,這大殿雖不小,可也容納不下這麼多江湖英雄。”
他的目光落在一株梅花上,歎息須臾,“《劍靈錄》到底珍貴,總不能真叫所有人都瞧見不是?不然到時侯這江湖滔天,不得更加風波不止?”
“正好我聽聞你們江湖豪傑都喜歡比武。”
臨安侯說著,身後已有幾個奴仆在掌家的安排下,開始緊鑼密鼓進行鋪排。
“那便各憑本事,咱們拳腳見真章。”
他視線從梅花落下,撫了撫手中書冊的卷邊,“正好今日山河盟的各位也來了,有何副盟主坐鎮,不如諸位比武一番,贏了皆可入殿,如何?”
何璆鳴半天不出聲,這會倒是喜笑顏開,連忙垂身做禮,應道:“如此方式,公平公正,在場諸位都可參與,山河盟定全力支持侯爺安排!”
“好!”臨安侯麵色越發紅潤起來,拍掌道,“到時,本侯定雙手呈上《劍靈錄》,叫諸位看個痛快!”
擂台快速搭完,便在曲水流觴邊,琴聲再起,花瓣隨著春風漫天紛飛。
臨安侯聲音越發洪亮:“今日荔枝宴,能得諸位捧場,本侯真是莫大榮幸!”
榮微終於鬆開江隴的腕骨,卻又恍然般隨即握起,這回倒是輕柔至極,回魂似的看了他臉色一眼,眼神竟有些躲閃,輕聲問他:“疼麼?”
清峋腕骨上的枷鎖痕還在,如今又因她而多了一道纖細的紅痕。
江隴眼底有波光閃過,對上她少有的慌亂,卻是輕輕搖了搖頭,溫柔笑笑,聲音也跟著啞了起來:“不疼。”
隔了一會,他傾身,嗓音濕軟,問榮微:“我去打擂台?”
榮微不語,麵有糾結之色。
半晌,人群中有朗聲傳來,問臨安侯:“可是侯爺,您還未講,今日要我們來所謂何事。”
是藏不住性子的常舒明,他略過眾人看過來的目光,往前走了幾步,直到擂台下,又問:“既然入殿中方能見《劍靈錄》,想必侯爺今日所求,並不簡單吧?”
臨安侯盯著他,不似方才那般柔和孱弱,眼底有寒光迸發出,身後的掌家同樣麵容沉沉,掌心在袖口中悄無聲息地翻轉了半圈。
“此人內力深厚,看起來像是中原武林中人的做派。”榮微朝江隴道。
掌家掌心四周隱有勁力波動,身為臨安侯身旁最親近的人,擁有上乘武功,倒也無可厚非。
但榮微還是敏銳察覺到一絲不對。
她擰緊眉,將玉鐲重新套回手腕上,看向江隴,“先靜觀其變。”
江隴搭在軍劍上的手一頓,應聲鬆手,屏住呼吸。
片刻,臨安侯才移開那驀然變得冰冷的眼,又一聲歎息,道:“既然這位公子問了,那我也不再瞞著諸位。”
“將荔枝宴的名頭做得如此大,是因得——”
臨安侯原本已有生氣的麵色再次如紙般煞白,他指尖都顫著,一字一句抖著聲線道:“我需要江湖武林中武功最好的人來保護我的安危。”
“隻要、隻要能熬過今日……不、熬過午時,彆說《劍靈錄》,我臨安侯府上下一切金銀財寶,武學典籍,定當,全數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