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忙往江隴指的地方看去。
蕭若雲蹲下,雙指捂住鼻子挑開鬼質枯衣領。
“還真是偏了一些!”
他仔細比劃了一翻鬼質枯左側胸口上那道又薄又深的劍痕,“看起來這使劍的人,力道並不小,內力同樣深厚。”
常舒明點點頭,“而且此人的劍器,是把鋒利但劍身很薄的普通長劍,如今用這種劍的人太多了,實在難以以劍認人。”
“隻是——”
他蹲在蕭若雲旁邊,擰了擰眉,“為何這人一劍爽快利落又決絕,林兄完全沒有時機出手,這劍還會偏了這麼一點?”
蕭若雲也是不解,竟跟著他看向穩重的江隴,下意識問:“莫不是因為手抖了一下?”
江隴麵無表情地掀了他一眼。
林拓唇色發白,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啊”了一聲。
常舒明連忙起身,關切問道:“怎麼了?”
“我想起來了,那人的劍正要拔出來的時候,我終於反應過來,”林拓激動地抬起身,用力掐住常舒明的虎口,“常兄,我記得好像在慌亂間,我往外推了一下鬼質枯,應該是這一下,劍才會偏了一些!”
“那人刺殺鬼質枯的時候,你在他哪一側?”一直保持靜默的榮微突然開口。
驟然聽見舒柔女聲,幾人皆是下意識地向她看去。
紅燈籠下榮微依舊麵容清麗,波湛橫眸。
白日酒樓之上不過驚鴻一瞥,這個已經為人婦的俏娘子總是神色淡淡,一派溫和疏離的模樣,唯有談及自家夫君時才會麵帶春意,兩人當是新婚燕爾,正是你儂我儂之時。
但熬了一夜,榮微看樣子已是困倦至極,她半抱著手臂,此時卻是目光沉沉看向林拓。
林拓一愣,半晌才喃喃應道:“左、左側。”
榮微不再語,江隴遂接上她的話口:“那此劍,便不是因為你推了鬼質枯一把。”
蕭若雲眉峰聚起。
“早些年我從行伍出來後,去衙門做過半年的衙差,對這些事倒是有些淺薄的了解。”江隴手中軍劍點了點林拓,“若他是在鬼質枯左側,劍正入心脈的時候,他把人往右推了一把,劍入位置不動,人往右移,最後創口隻會在更左側,而非我們看到的右側。”
常舒明想了一下,眼神登地一亮,“還真是如此!”
“隻是這便又繞回方才的問題了,此人為何一劍會往右偏半寸?而且這世上用此種劍的人又那麼多,我們想找到凶手真如同大海撈針。”他說著歎了口氣。
廊道再次陷入沉寂。
“我倒是有個特彆好奇又害怕的事情。”榮微臉色蒼白莫名,捂了捂胸口,“如今回想起來,方才這鬼質枯亂殺人的時候,要不是我夫君反應快,隻怕我們現在也成了這刀下鬼了。”
常舒明瞬間柔了聲,安慰道:“夫人莫怕。今夜吃酒的時候,我們方聽蕭兄說起你們夫婦二人是嶺南來的商人,此番是為了謀職,無意卷入我們江湖的紛爭,身為玄宗門弟子,我定會護你們此行周全。”
蕭若雲也跟著笑道:“何況江兄弟可是幫了我們不少的忙,如今鬼質枯死便死了,也算是為方才兩位兄台陪葬,不會再有禍事發生了。”
“承蒙諸位護佑。”榮微卻是搖了搖頭,抿緊的唇陡然一鬆,還是一副還有些懼怕的模樣,“我隻是不懂,方才這人,口中一直喊著要殺遍全天下的商人,我……”
江隴忙提劍退後,來到她身邊,牽起她的手,道:“夫人,如今這人也已經死了,又有這麼多江湖中人在此處,沒事的。”
他一套動作下來行雲流水,儼然已是極為熟稔。
“可是如今又多了一起命案,夫君我、我這後勁一上來,”榮微反握住他的手腕,語氣委屈起來,“我們是不是不該此時來臨安……”
江隴聞言也是麵有難色,“咱們雖是行商多年,可從未做過任何違背良知之事,怎麼就——”
“如此說起來,”蕭若雲忽而想起什麼似的,“我好像知道今夜殺鬼質枯的是誰了!”
林拓原本已有些神遊天外,一聽連忙借著常舒明的力起身,語氣中有抹不去的焦急:“是誰?”
“要不是這江氏夫婦提醒,我倒還真差點忘了,這種殺人的招式,在六七年前,也曾出現過。”
蕭若雲像是了然一般,嘴角帶了淡淡的笑意,看向眾人,問道:“諸位可知,這鬼質枯原本也是出自建安穀這等名門正派,為何會落得如今這般慘淡模樣?”
人群中有人應道:“好些年前的舊事,怕是除了你們這些年歲稍長的,也就隻有林公子知道了吧?”
眾人的眼光隨即落到林拓身上。
卻見他原本激動的身子又頓時跌回原地,臉色比躺在地上的鬼質枯還要慘白幾分,著了道似的攥著手中的劍開始喃喃自語。
常舒明歎了口氣,俯身安慰了他幾句,卻見人當真有些魔怔,隻好趁其不備點了林拓的百會穴。
林拓昏睡過去,手裡的劍鬆了勁,跌落在地,被常舒明小心翼翼拾起。
“所以究竟是何人殺了這鬼質枯?”有人耐不住好奇,“蕭兄,你向來對江湖事知曉甚多,既然知道,便不要藏著掖著了。”
蕭若雲這才背過手,清了清嗓子:“其實七年前,這鬼質枯也算是個正道人士,師從建安穀,學的同樣是林公子如今的七步決。”
“算起來,那年他應該也是同林公子今日這般年紀——”
同樣少年意氣昂揚,他也曾有過幾個惺惺相惜的知交好友,吟詩作對,對飲酣歌。
“既是如此,”常舒明疑惑地問蕭若雲,“他如今又怎的不啻天淵,變成這不人不鬼的模樣?”
蕭若雲低頭看了屍身一眼,惋惜道:“其間具體如何,我也隻是道聽途說,諸位暫聽一耳作罷。”
少年人總愛風花雪月,除了良辰美景,酒曲闌珊,總少不了美人在懷。
這鬼質枯同樣不能免俗。
一朝入美人窟,便是醉生夢死,流連忘返。他愛美人更甚江湖,常年囊袋空空,錢財儘數被那關中第一春樓,俯蘭閣的老鴇收了去。
“偏生有一回,鬼質枯看上了當地一位富商養在這金絲籠中的美人,他喝醉了酒,起了衝突,竟借著酒勁,將那煙花女子拐了去。”
“事後還屢次挑釁,富商哪能容忍,遂勃然大怒,在俯蘭閣揚言要殺他泄憤。”
然而富商尋了無數江湖高手,卻無一例外被鬼質枯逃脫。
他自小輕功了得,劍術雖不能敵,可這關中的逃跑路數早被他摸了個遍,竟是如此幾月,他仍能毫發無損地出入那煙花之地,便是越發傲慢輕狂。
“可此些,”常舒明眉頭緊皺,“建安穀不管嗎?”
蕭若雲搖了搖頭,“哪裡管得著?這尋花問柳本就是男人通病,犯不上十惡不赦。”
榮微聞言眉心一擰,又驀地鬆開。
“何況建安穀穀主那時候已有一定年紀,閉關不出,這鬼質枯又是穀中大弟子,誰人敢置喙一聲?”
隻當是這兩人間的江湖恩怨,皆是知而不語。
常舒明問:“可最後他是不是,還是敗了?”
蕭若雲嗬嗬一笑,點頭道:“這便是我要說到的,出劍會向右偏移半寸的凶手。”
直到某一夜,照慣例喝得醉醺醺的鬼質枯從勾欄聽曲出來,撞見了一位帶著利劍的江湖客。
“是什麼人?”
蕭若雲歎息道:“不知。”
隻知那夜過後,那輕狂的建安穀大弟子被人生生挑斷了手筋,滿身汙血,氣息奄奄地丟在了灰坑之內。
臭味與血腥味混雜,若非有人聽見那微弱的呼救聲,怕是這鬼質枯早就死在了那一年。
“其實他本該死的。”蕭若雲說,“隻是那人不知為何,挑他筋骨之時,劍鋒偏右了那麼半指節的距離,避開了致命的筋脈,他這才得以從鬼門關逃過一劫。”
“可惜雙手被斷,他再也拿不起劍,本就困懣,偏偏那富商得誌,見他如此落魄,三番羞辱,鬼質枯這才拿了刀,把這富商卸了肉骨。”
“事情如此鬨大,建安穀穀主終擋不住眾人之言,將半死不活的鬼質枯驅出穀外。”
再後來,他徹底變得不人不鬼,江湖中才開始有了這鬼質枯之名。
“所以——”
常舒明消化了半晌,囁嚅著看著地上的鬼質枯,“所以,他才對商人有如此大的仇恨,哪怕與這些人並無瓜葛……”
“正是如此。”
蕭若雲對上眾人不可思議的眼神,淡淡一笑,道:“而殺鬼質枯的人,我猜十有八九就是那年挑斷他手筋的人。”
“諸位若是不信,可以看看鬼質枯手腕上的疤痕,應該還能看出點印記。”
常舒明顧不得太多,連忙蹲下撩起鬼質枯的右袖口,“果然有一道疤痕!”
“也是那種極其薄的劍劃過,力道雖很大,但也是往掌心偏了一點,並不致命。”
他又看了眼鬼質枯的左手,“這邊則是向手肘偏了一點,兩邊並不對稱,可見此人出劍的慣用招式,總是會往右半分,或是習慣使然。”
蕭若雲讚許點頭,道:“若說六七年前,此人功力還尚且算不上深厚,那麼今日鬼質枯心脈這一劍,此人內力也練得爐火純青了。”
“可江湖中怎麼從未聽說過有人如此使劍?”常舒明滿臉愁容,“這該如何找凶手?”
“這種惡徒被殺了,便是大快人心,何須找什麼凶手?”
這時,山河盟副盟主何璆鳴驀地開口,聲音暗沉不屑,威嚴睨過廊道中的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