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雲翻墨,大雪紛紛揚揚。
仿佛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隻有幾絲光線是沿著重雲的罅隙裡滲下來的,空氣中都泛著刺骨的冷意。
隱隱傳來不遠處城門外的戰火聲、廝殺聲。
蔥白纖細的手指搭在門上垂掛下來的厚重簾子上,輕輕一推,便從其後生出一張芙蓉麵來,略施粉黛,卻也顧盼生輝,一雙杏眸中瀲灩著點點淥波。
烏發挽成朝雲近香髻,上麵彆著的珠釵隨著岑令溪跨出門檻的動作輕輕晃動,也牽動了蘭苕色大氅的袖子上成片的荷葉暗紋。
守在門廊處的婢女青梧在看到岑令溪出來後,立刻走到她跟前,語氣頗是擔憂:“娘子,外頭不安定,天又這般冷,我們回屋裡等著吧。”
岑令溪隻是攥緊了袖口,目光看向門外,眉心緊蹙:“主君呢?可曾有消息?”
青梧搖了搖頭,剛想繼續勸岑令溪,卻被她的聲音攔住了:“再打發人去探。”
話音剛落,側後方便出現一個穿著朱紅色官袍的人影。
岑令溪下意識地側身看過去,這才緩緩鬆了一口氣。
來人正是她已成婚六年的夫君——江行舟。
青梧知趣地退到一邊,為江行舟讓開了岑令溪身邊的位置。
江行舟三步並作兩步,跨上他前麵的台階,而後將岑令溪凍得有些泛紅的手裹在自己乾燥的大掌裡,而後往裡麵輕輕哈了一口熱氣,為她渡著熱意,眉目間儘是溫存:“對不住,回來晚了,叫你擔心了。”
“無妨,回來便好,”岑令溪抬起眸子看著他,又問道:“不過江郎今日怎麼不走正門,要從側門回家?”
江行舟稍稍愣了愣,眼神有些躲閃。
這讓岑令溪才安下來的心又一次懸到了嗓子眼,“江郎,是外麵發生什麼事情了嗎?你告訴我。”
江行舟猶豫了半晌,最終還是啟口:“城破了,齊王進京,我在回來的路上遠遠瞧見了聞澈,長安城怕是要翻天了。”
聽到那個名字,岑令溪一時沒能站穩,手也下意識地握住江行舟的小臂,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江行舟一時驚愕,忙扶住她,關切地問:“怎麼了?是哪裡不舒服嗎?要不要遣人去請郎中來?”
岑令溪勉強穩定住心神,“沒什麼,可能是因為屋裡太暖和了,一出來吹了點風的緣故,外麵情況說不準,這段日子我們還是少出門為好。”
江行舟應了聲,“好,那我們先進……”
這句話還沒來得及說完,正門處便傳來“篤篤篤”的叩門聲。
力氣並不算小,甚至可以判斷出來,來者不善。
岑令溪有些驚慌地看向江行舟,但後者隻是輕輕撫了撫她的肩,溫聲道:“沒事的,我去看看,你先回去,彆著涼了。”
岑令溪拗不過江行舟,隻好點了點頭。
時間仿佛過得尤其漫長,連屋中燒著的爐子中爐灰掉落下來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岑令溪一時覺得,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了。
她心頭湧上一股濃重的不安來。
於是她再度掀開簾子,想要看看外麵是個什麼情形。
“江郎。”
江行舟應當是意識到她出來了,轉頭和她說:“令溪,先回去。”
但岑令溪整個人就像是定在了原地一樣,一動不動。
因為她看到那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
江行舟還在勸著她,但說了些什麼,她一句也沒有記住,隻是死死地盯著家門口的那個玄衣男子。
隔著漫天的飛雪和六載春秋,兩人遙遙相望。
那人閒靠馬頭、懶拭利劍,撂著眼皮子看著她。
岑令溪隻覺得自己一時間好似被剝奪了說話的能力。
她怎麼會不認識聞澈?
聞澈朝身邊的人壓了壓手腕,示意將江行舟帶下去。
下一刻,江行舟便被穿著盔甲的兵卒架了出去,臨走時還頻頻回望,告訴岑令溪讓她不要擔心自己。
而後聞澈利落地翻身下馬,跨過了宅院的門檻。
江宅的大門再一次被緩緩合上。
院落中一時隻剩下她和聞澈。
岑令溪想躲進屋子裡麵去,但在看到聞澈那張臉的時候,雙腿卻像灌了鉛一樣,根本動不了一點。
她瑟縮著肩頭,看著聞澈踩著一地的積雪朝她走來。
一步、一步,就像是踩在她的心頭上一樣。
聞澈卻並不著急,似乎知道她今天沒有彆的退處,步履從容,慢慢朝她逼近。
一把扇子就這麼抵在了她的下頷。
岑令溪被迫仰起頭來看著他。
五官冷冽,舉手投足間都透露著“矜貴”兩個字,哪裡還有六年前的半分樣子?
聞澈勾了勾唇,語氣中也帶著幾分玩味:“彆來無恙啊,岑姑娘。”
“你,打算把他怎麼樣?”
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寒冷,岑令溪的聲音有些發抖。
“誰?江行舟嗎?你就這麼擔心他嗎?”聞澈看著她的眼神中帶了幾分探究的神色。
岑令溪吸了吸鼻子,沒有說話。
齊王率兵攻入長安,聞澈作為他的太傅和近臣,已經是這長安城裡最炙手可熱的人,這樣的人,不是她可以得罪得起的。
聞澈將手中握著的扇子收了回去,轉而扣住她的後腦勺,將她往自己跟前拉了拉,兩人的鼻尖幾乎都要抵在一起。
“六年前,怎麼沒見你這麼擔心我呢?”
聲音很低,就好似情人之間深情的呢喃耳語。
將岑令溪的思緒一下子拉到很遠的時候。
六年前,也是這麼一個風雪簌簌的冬天。
彼時初入廟堂的聞澈被迫卷進了當年最讓人心驚膽戰,也是波及最大的黨爭之中。
但他牽涉得並不深,隻是因為落敗的戶部尚書是聞澈會試時的主考官,按著規矩來講,聞澈算是他的學生,便也被當作他的黨羽殃及到了。
那個時候的聞澈,尚且在禦史台做事,是岑令溪父親的下屬,青色的官袍穿在他身上,更顯得他鶴頸修長,麵如冠玉,清雋出塵。
岑令溪時常去禦史台探望父親,一來二去,倒也和他相熟了起來。
十六歲那年,在父親得主持下,她和聞澈定了婚約,吉日選在了開年後的三月,正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時候。
當時整個岑家都籠上了一片陰雲。
父親將她叫到跟前,重重地歎了一聲,才和她道:“聞澈實在聰敏,以他的才學,如若沒有被牽連到這件事當中,日後必是宰輔之臣。”
父親器重聞澈,岑令溪是知道的,要不然也不會放心將自己許配給他。
她回了句:“實在是可惜。”
父親勻出一息,“我交給你來決定,他畢竟與此事幾乎沒有關係,倘若你想救他,我便去向陛下求情,最多也就是落個罰俸半年,一切照舊;倘若你想另覓如意郎君,趁現在降罪連坐的旨意還沒有下來,我便去退了婚約,就當此事從未發生過。”
岑令溪緊緊攥著手,沒有猶豫多長時間,便啟唇和父親道:“爹爹把婚書拿出來吧。”
父親頗是驚愕地抬眼看著她。
她卻隻是道:“我想好了,還請爹爹成全。”
這句話剛說完,宅中的下人便來通報,說是聞澈遞了名帖,前來造訪。
岑令溪攔住了父親將要起身的動作,屈膝道:“我去見他。”
父親默許了。
下人打開門的時候,聞澈撐著一把竹節傘站在門外,身上還是那身青色的官服,和大多時候岑令溪見他時一模一樣。
她一時有些恍惚。
聞澈沒有走上台階,就站在階下,任憑岑令溪俯視著他,有些艱難地開口:“岑姑娘,陛下已經降旨了。”
她應了聲,因為不論聞澈說什麼,她已經做好了決定。
“陛下將我貶到了齊王的封地,做齊王世子的太傅,開春後走,你可否,等我三年?三年後績評考核,我會努力再調回長安的。”
語氣近乎哀求。
“那如果三年後你回不來呢?我是不是還要再等你三年,我有幾個三年可以等?”岑令溪質問他。
聞澈似乎是沒有想到她會這麼說,因為他們從認識以來,從未有過任何的紛爭。
“你走吧,你我之間注定有緣無份,就當從未認識過。”岑令溪閉上了眼睛。
“啪”的一聲,聞澈手中的傘從他手中滑落,直直地砸在了雪地上。
聞澈看著她的眼神中充滿了不可置信。
岑令溪卻隻是睨著他,從懷中取出之前的聞澈前來下聘時的聘書,當著他的麵,撕成了若乾碎片。
聞澈顧不上淋雪,去撿那些碎片。
岑令溪沒有理會,轉身進了門,示意下人關門。
她知道當下的形勢,如若父親不去向天子求情的話,聞澈在齊地,大概這輩子都回不來了,但如若父親去求情,牽連到他們家怎麼辦?
她賭不起。
一陣冷風吹過來,將岑令溪的思緒吹回籠。
“你在發抖,是在害怕麼?”聞澈伸出拇指摩挲著她的下頷。
“聞、聞太傅。”
聞澈輕笑了聲,是很低的氣音:“不是說當從未認識過我麼?那見到我,怎麼這麼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