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知雁深陷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鬱黑霧中,“哥哥,爹爹,你們在嗎?”陸知雁一邊呼喚,一邊摸索著向前走。
忽地,她的心臟仿佛是被什麼人緊緊攥住一般,陸知雁蹲下來,感覺有些喘不過氣。
下一個瞬間天旋地轉,眼前的場景變成了東陽階前的行刑場,陸府十幾口人被押上行刑台,劊子手刀起刀落,鮮血順著東陽階流下,流入純白的雪地裡。
“不——!”
陸知雁哀嚎,卻發現她竟發不出一丁點聲音。這一幕在陸知雁的夢中出現過無數次,但每一次都能讓她感受到蝕骨剜心的痛苦。並且這一次,陸知雁的夢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在此結束,夢中的場景仍舊在不斷地變換。
“願知知永遠平安喜樂。”
“誰?!誰在那裡!”
陌生的聲音遠道而來,指引著陸知雁向前走。陸知雁走出被迷霧包裹的黑暗,卻見不遠處停了一口棺木。陸知雁下意識走上前,待她看清棺木裡躺著的人時,陸知雁不禁呼吸一滯。
上一世的陸知雁對謝辭予一無所知,然而這一次她也算與謝辭予朝夕相伴百日有餘。
躺在這口紫檀木棺材裡的,赫然是鼎鼎有名的首輔大人謝辭予。
是了,陸知雁記起來,明安三十四年,陸府抄家下獄,全家被徐清林害死的同一年,首輔謝辭予戰死沙場,舉國悼念。
在陸知雁的印象中,謝辭予瞧見她時總是笑意盈盈,眉眼宛若山澗明月,在清風拂山時為她送來一抹溫潤的暉。謝辭予如白玉一般無瑕的手指執著一柄青扇,他踏著風救她於危難之時。
陸知雁認識的謝辭予永遠泰然自若,永遠從容不迫。
可現在躺在棺材裡的謝辭予一張臉毫無血色,身體冷的像浸在冰天雪地的萬年寒玉,他緊閉著雙眼,聽不見任何來自外界的呼喚。
陸知雁睫毛顫了顫,她伸出手,指尖撫平謝辭予緊蹙的眉頭,也正是這個時候,另一段記憶鑽進陸知雁的腦海。
那是很多年前,她尚未與徐清林成婚,還隻是個十幾歲小姑娘,陸知雁帶著兩個丫鬟偷偷溜出門,一路下了江南。
江南山清水秀景色如畫,然而陸知雁第一次鼓起勇氣出遠門就遇上了歹徒。
就在陸知雁握著匕首打算拚死相搏的時候,一道身影擋在她前麵將賊子踹翻在地。
“多謝這位公子相救,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謝見山。”
聽見這三個字,陸知雁驀地瞪大眼睛,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陸知雁想繼續看下去,畫麵卻忽然消失了。
陸知雁緩緩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陸鳴與陸雲從焦急擔憂的麵孔,陸知雁怔了怔,她支撐著胳膊艱難地坐起來,然後伸手環住了陸鳴的脖子,輕輕喚一聲:“爹爹。”
每回陸知雁做了與前世有關的噩夢,她都要靠擁抱來提醒自己家人還在的實感。
陸鳴像哄小孩似的拍著陸知雁的後背,溫聲安慰她:“爹爹在呢,囡囡受委屈了。大夫夜裡來過了,給你開了些藥,囡囡現在還難受嗎?”
陸知雁搖頭:“不難受,爹爹,我好多了,不用擔心。”
“那就好那就好。”
天曉得陸鳴趕過來看見陸知雁昏迷不醒的時候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老父親陸鳴不分青紅皂白踹了陸雲從一腳,訓斥:“你怎麼當哥哥的?!就這麼照顧你妹妹的,嗯?!”
陸雲從想說他見到妹妹的時候她就已經這樣了,但他什麼都沒說,任由父親拿他撒氣。
因為他也認為若是自己跟著陸知雁一起赴宴,妹妹或許就不會這樣了吧。
究竟在鎮國公府發生了什麼事才整得這般狼狽?不行,陸雲從得去查一查。
陸雲從把丫鬟剛才熬好的藥給陸知雁端過來,他坐在榻前,頂著陸鳴的壓力給陸知雁喂藥:“來,先把藥喝了,大夫說喝了藥好好休息,很快就會沒事的。”
陸知雁自己去接藥碗,她眨眨眼,道:“哥,我都多大了,哪兒還需要你喂呢,我可以自己喝藥。”
但是陸雲從沒有鬆開手,他吹了吹冒熱氣的勺子,不由分說把藥遞到陸知雁嘴邊,道:“什麼多大?十幾歲的小姑娘,你說你多大了?臭丫頭,張嘴。”
陸知雁怔了一下。
哥哥說得沒錯。
如今的她正是碧玉年華,還是那個十六七歲尚未出嫁的小姑娘,而非在深牆後院蹉跎了整整七年的癡人怨女。
思忖至此,陸知雁便揚眉笑了笑,露出一副無辜天真的神情,道:“那就麻煩哥哥了。”
藥喝完之後,陸鳴與陸雲從不再打擾陸知雁休息,又叮囑了兩句就離開了。
屋子裡頓時隻剩下陸知雁一個人。
陸知雁倚在榻前,她闔上眼,仔細地回憶起那場夢來。
“謝見山……謝辭予……原來我們早就見過了。”
之前在謝王府治病,陸知雁便問過張宛若以後若有機會,她是否還能想起從前被自己遺忘的人與事。
張宛若說她隻負責行醫救人,並不會給人算命。陸知雁也意識到她的問題著實有些荒唐,道歉以後就再絕口不提。
可如今……還真讓她想起來了什麼。
明安二十七年,私自出玩的陸知雁與謝辭予在江南相遇。
是他救了她。
難怪在謝王府,陸知雁問他:“謝公子,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謝辭予隻說不重要,但並沒有否認他們的確見過的事實。
若非陸知雁患有心症,否則就謝辭予那驚為天人的絕色,一向看臉說話的陸知雁是絕對不可能忘記謝辭予的。陸知雁當初會答應徐清林的追求,徐清林那張放在全京城也稱得上出挑的臉要占一半功勞,另一半……大抵是他裝出來的情深不壽。
那綿密的雨中,謝辭予對她一見鐘情,陸知雁又何嘗沒有動心?
隻可惜造化弄人。
陸知雁長歎一口氣,明安三十四年,北國與南朝必有一戰,而這位舉國聞名的首輔將會在沙場捐軀,為南朝史書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謝辭予……”
她知曉他未來的命運,要她如何以後坦然麵對他?除非謝辭予不曾帶兵出征,然家國之事豈是兒戲?她又如何能攔得住謝辭予?
罷了,往後的事情便往後再說吧。
陸知雁隻能掌握她自己的命運,動搖不了彆人分毫。更何況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對付徐清林,其它都可以再往後靠一靠。
陸知雁躺下來,又睡了約莫半日的光景。多虧了這些日子她跟著岑舟和陸雲從習武,體質增強不少。若是從前的陸知雁,一場高燒能去陸知雁半條命,她恐怕得好幾日才能出房門。
現在她隻是睡一覺就覺得自己恢複得差不多了。
陸知雁打開門,恰逢陸雲從一瘸一拐來給她送晚膳。
“怎麼,爹爹教訓你了?”
陸知雁見陸雲從這副模樣,她不禁勾了勾嘴角。
“還好,”陸雲從將食盒擱在桌上,道,“爹就踹了我一腳,不礙事。”
隻不過踹飛了兩米遠而已,問題不大。
“我對不住你。”
陸知雁坐下來打開食盒,裡麵都是些她喜歡的菜肴。
“哥,要是沒什麼事你也坐吧,我正好有一些話想問你。”
“你說。”
陸雲從坐在陸知雁對麵,他認真端詳著妹妹的眉眼,暗道自己的妹妹生得可真好看,唇紅齒白,美目盼兮,當得起京城第一絕色。
妹妹以前不出門,人們對她的美貌一無所知,如今陸知雁已與常人無異,定能在京城大放異彩。
他這個當哥的可得把妹妹護好了,免得遭彆人惦記。
與此同時,謝王府的某個人揉了揉鼻尖,仿佛有什麼人在背地裡罵他。
“哥哥,昨天晚上你都看到了吧,是謝辭予送我回來的。”
“嗯。”說到謝辭予,陸雲從莫名感到心虛,畢竟在瞞著陸知雁這件事上他也有份,若妹妹跟他計較起來,陸雲從可得花大功夫哄她開心。
陸知雁夾了一隻白灼蝦放入口中,過了會兒才又接著道,“我以前不常出門,也很少關心京城裡的事情。我對謝辭予知道的實在不多,住在謝王府的時候我也沒怎麼出過他給我安排的院子,信了他是位商人,家纏萬貫,剩下的一概不知。”
陸雲從小聲回了一句:“家纏萬貫算不上假話。”
陸知雁抬眸瞥他一眼,陸雲從清了清嗓子,立即閉嘴。
“所以我想問,謝辭予……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我想知道他的事情,隻要是和謝辭予有關,還請哥哥全部告知於我,不要有任何隱瞞。”
隻見陸雲從故作高深地歎了口氣,“哎,咱們這位昭王殿下,那可真是說來話長啊。”
“那就慢慢說,妹妹有的是時間。”
“咳。”
陸雲從清了清嗓子,道:
“根據京城裡流傳的第一種說法,謝辭予本是一名孤兒,意外與陛下在民間相識,二人格外投緣,因此結為義兄弟,陛下將謝辭予帶回了當時的封王府。那些年前朝局勢動蕩,謝辭予輔佐陛下登基,穩固皇位,他也因此被封為昭王,位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
陸知雁知道哥哥接下來要說的,才是真正的重點,也正是她想聽的內容。
陸雲從拿起茶杯抿了口水,神情忽然嚴肅起來,他看向門外,又或者說,陸雲從透過院子裡的那扇門窺見了多年前的南朝。那個時候,封尋還隻是封王府的長子,封尋的父親封澤亦隻是朝中沒有實權的王爺。
在那件事發生之前,封澤從來沒有過謀權篡位的心思,他對權勢全然沒有任何想法。
直到封王妃懸梁自縊,他最心愛的女人給他留了一封遺書,離他而去。
封澤憤然大怒,當即決定不再隱忍。
為了一個女人造反,聽上去荒唐極了,不是麼?
可這就是封澤的決定。當今最尊貴的天子草菅人命,趁人之危玷汙了自己最愛的女人,這讓從來隻想安穩度日的閒散王爺性情大變,決意推翻天子統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