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1 / 1)

亡妻追憶錄 十二鵲 3713 字 8個月前

“你猜,我為何給她取名程克青?”

季長青置若罔聞,仍舊握著刺向自己的長劍,不肯鬆手,“李雲霓的簪雲劍為何會在這裡?”

“克青克青,便是你季長青的克星!我辛苦遭逢數十載,皇天不負有心人,就是為了這一天!讓你的親生骨肉用雲霓的簪雲劍殺了你這負心狗!”

程卓英掙著身子,肩上的鐵鏈崩得筆直,她衝著那能見一乍天空的高窗喊道:“天道昭彰!雲霓,我為你報仇了!你在天上看見了麼!”

暗室何冥冥,沉陰噎無光,世事茫茫難自料。

程克青隻覺得腦袋“嗡”得一聲震得自己發昏,她握著劍,渾身僵硬石化般動彈不得。

“好孩子,你轉過身子來,讓我仔細瞧瞧!”季長青血染雙掌,他揮手呼喚程克青,上揚的眼角,層層疊疊的皺紋包裹著無儘的慈愛之情。

程克青木然地轉過頭,眼神渙散麵色慘白,失神落魄地拔下手中的簪雲劍,季長青心口頓時鮮血直流。

“同光三年,若不是聖上欽點,雲霓怎會屈尊下嫁給你這個反賊!她為了李家,為了大輿,征戰沙場的巾幗須眉,閱儘天下機關的能工巧匠,甘心把自己束在一方天地,為你懷胎十月。”

“可憐她的孩子沒了,你和沈宜芝卻苟且快活有了自己的女兒,我的雲霓,我可憐的雲霓呐,父親病逝在朔州,孩子胎死於腹中,丈夫寵妾滅妻......隻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季長青,你苦問我不得的答案就在眼前,沒想到吧,被自己尋了一輩子的親生女兒殺死,是什麼感覺?”

程卓英的一言一語猶如驚雷貫耳,儘數劈在程克青的心尖上,她眼睛睜到極致,不可置信地死盯著季長青,“她……說得是真的麼?”

季長青咽下口中的腥甜,苦笑一聲搖搖頭道:“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是非恩怨又何必重提呢?”

“有什麼不能提,人人都不提,公道何在?”

地牢的石壁半開,躋身進來一紫衫女子,這女子肌膚細膩五官豔麗,眉眼間多一份譏誚之氣,她揚聲斥道:“季長青,如今到了這步田地,你不說,那便由我沈宜芝來說!”

她轉頭掃過程卓英,嗤笑道:“什麼狗屁報仇,為了李雲霓?統統都是冠冕堂皇之詞,同光三年,聖上一封密信要遣散李家軍,責令李成蹊前往朔州上任鎮北將軍,李成蹊自知此行凶多吉少,央求聖上看見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護下唯一的女兒,那時季長青攜親兵歸順朝廷,一時享譽朝野風光無限,聖上欽賜一段佳偶良緣,程卓英,我問你,那時你在哪?李雲霓最需要你的時候,你乾了什麼?你敢不敢當著這孩子的麵發誓,你所言所行皆問心無愧?”

鐵鏈撞擊之聲啷當作響,在寂靜的暗室中回蕩,程卓英墜著身子,躲開沈宜芝的眼神,垂著頭喃喃道:“我知道她心裡有人,讓她逃婚,和我一起遠走高飛,她不願意,她說要是她走了,李家就全完了,後來……我們大吵了一架......”

說著她猛然昂首,雙眉倒豎道:“那時聖上已經留不下李家了,我和謝晏為了剩水殘山圖東躲西藏,等我回到茲州時,季長青說李雲霓已經死了,哈哈哈哈,你說可笑不可笑,好好的人嫁過來,化成了一捧灰,什麼也沒留下!整個使府歡天喜地為你的女兒慶生,我難道不應恨嗎?我偷走你的孩子就是為了這一天,你們都應該給李雲霓陪葬!”

沈宜芝上前捏起程卓英的臉,將她轉向程克青,譏諷道:“你和這孩子朝夕相處這麼多年,難道半點李雲霓的影子也沒看出來麼?”她重重摔下程卓英的頭,震得石壁上的鐵鏈哐啷一聲。

她雙手一攤,似乎覺得眼前的一切都頗為荒唐,“李成蹊一死,民間擁護李家軍的聲音水漲船高,聖上下來一道密旨,要去母留子,怎麼留?美名其曰要將孩子送進宮裡做太子伴讀,實際不就是要挾了去做人質,我們沒有辦法,隻能昭告世人李雲霓因喪子之痛撒手人寰,私底下悄悄將這無辜的孩子記在我名下。”

沈宜芝伸手撫上程克青慘白的臉龐,哽咽道:“可憐的孩子,是我們沒有做母女的緣分,養了你不到三個月便被賊人偷去,你父親恐生是非,隻好對外宣稱你體弱病重不幸夭折。”她目光一沉,瞪著程卓英恨恨道:“你本就恨錯了人,她就是李雲霓的親生女兒!”

季長青閉上眼睛,悲從中來,“阿芝,不要再說了!”

“為何不說!”沈宜芝嘴唇發顫,指著程卓英慘笑道:“你可知,從一開始你便恨錯了人!李雲霓為了生下這孩子,幾乎丟了半條命,待得她知曉孩子被偷,心力憔悴,成了個癡傻!”

淩亂的發絲中透出一雙空洞的眼眸,驟然升起些活人的氣息,程卓英急道:“那就是說,雲霓沒有死,她還尚在人世?”

她死死瞪著眼睛怒視季長青,期望聽到答案,又害怕聽到答案。

“不日前,關押重犯的暗牢坍塌,她死在了密室裡。”季長青眼眶發紅,壓著發硬的嗓子,“這回,她是真去了。”

霎那間,程克青的心門點起了一盞明燈,照亮了千絲萬縷的蛛絲馬跡。她張了張口,卻發覺自己氣若遊絲,根本喘不上氣。

那便是了,在暗牢裡和雲娘相見時,她第一句便問自己是不是李家的人。不是李雲霓本尊,怎會如此清晰簪雲劍的來曆和劍譜?

難怪自己的生辰與成蹊將軍是同一日,難怪她能無師自通打開密室機關,多半也要歸功於身體裡流淌著的,屬於李家的血脈。

匆匆一彆的恩人,竟是自己的親生母親。

程克青仍不敢相信,顫著聲問道:“她是不是會鳥叫?”

“天下會鳥語的人多了去了,又不獨獨她一個!你不也無師自通麼?誰說會鳥語的便是李家人了?”程卓英不願接受真相,自欺欺人地猛笑起來,繼而一口鮮血噴出,濺在程克青的衣襟上。

感時花濺淚,衣襟上的竹葉花鳥紋沾染了一層血色,似乎在嘔心瀝血般為自己痛心。

“哈哈哈哈!”程克青跟著仰天大笑,熱淚奪目而出,轉而慘笑道:“她是為了救我而死,或許她根本不知道我是她的女兒,隻說自己是程卓英的故人,得知我是冬月初一的生日,便心甘情願替代我去死,”

季長青聽完,將將平複的胸口再也忍不住,血水汩汩浸染透衣衫,他斷斷續續道:“好孩子,是爹爹對不住你,來世......”

方才程克青的那一劍刺得極深,幾乎快戳穿了季長青的胸口,他話未說出口,人已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沈宜芝見狀,慌亂地摟起季長青,無助地大喊:“來人呐!快來人!”

嘴角的血跡未乾,又接連湧出好幾口鮮血,程卓英看著死去的季長青,默了一會,忽而抬聲淒厲地喊道:“雲霓!你是不是原諒我了!我這就下來向你賠罪!”她雙肩一沉,隱約聽得骨頭乍裂的聲音。

這下子程卓英身形一墮,連吊著的肩膀也落了下去。

程克青衝上前,捧著她的額頭一探,了無生氣,程卓英一心求死,用殘餘的內力震碎了經脈。

她緊緊抓住程卓英襤褸的衣衫,想要拽起程卓英的身子,卻發現自己使不上一點力氣。

怎麼辦,我沒有師父了!沒有了娘親,也沒有了爹爹,我什麼也沒有了!

像是哭鬨著要糖人的孩子,啞著嗓子卻喊不出聲。周身的氣血逐漸彙聚在奇經八脈的大穴中,蓄勢待發衝破筋肉的禁錮。

不知何時,石壁外聚起越來越多的人,眾人擠進地牢,見季長青胸口觸目驚心的血跡,和地上一囫圇不成人樣的死人,為之一震。

為首的一男子拎起身側的長刀,直指程克青,義憤填膺道:“叛國賊子!邪不壓正!斬草除根!今日隨我一起為武林除害!”

嘈雜的人群中閃出一個赤色人影,季汀蘭一個箭步衝到季長青麵前,連喊了兩聲“爹爹”,卻發現季長青已死,她抱著屍首衝程克青哭喊道:“你還我爹爹爹!還我爹爹!”

逼仄的地牢昏沉陰暗,點點燭光下人潮湧動,不約而同喊起了一個聲音。

“殺了她!”

“殺了她!”

“殺了她!”

“......”

程克青緩緩起身,隻覺得目光所及之處皆是鮮紅色。紅色的牢籠、紅色的屍體、紅色的一張張猙獰的麵孔,摩拳擦掌要吞噬了自己。

她手握簪雲劍,亂砍一氣慘笑道:“來啊!儘管來殺!”

適才宴廳過招,程克青武功高深眾人皆看在眼裡,此刻見她七竅流血,麵目猙獰十分可怕,均有幾分退縮之意。為首振臂高呼的男子咬牙提刀一砍,“程賊!吃我一刀!”

隻聽得錚錚兩聲,一枚金針劃破黑暗,釘在刀背上,閃爍著耀眼奪目的金光,頃刻間鐵刃四分五裂斷為碎片。

一月白色欣長身影立於暗室之中,麵若寒霜,厲聲道:“我看誰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