昶州的渡口,月華如霜,映射在寬闊的江麵上波光粼粼,當下正是淡季,幾艘小船閒散地橫停在渡口無人問津,零散幾個船夫聚在河岸等人,一見程克青騎馬奔馳而來,臉色焦灼,登下一擁而上來搶這樁肥差。
“姑娘這是要去哪兒?”
“您瞧瞧我的船,寬敞的很,姑娘您坐我的船?”
“……”
幾人攬客心切,嚷嚷著擠做一團,有的人竟趁手來搶她的韁繩。程克青亮出寶劍,肅聲道:“哪位船家姓胡?”
劍鋒一出,這些人頓時規矩不少,一臉色黝黑的船夫笑道:“姑娘應是聽錯了吧,我姓武,隨我上船吧。”
“實不相瞞,我命中帶煞,若走水路必必須得乘坐胡姓人的船,不然人走船翻,死得快得很。”程克青眼神幽怨一一瞪過身旁的船夫,她神情淒慘惹得一眾陽剛漢子心裡直發毛,紛紛紛三緘其口不再接話。
“姑娘打哪兒去,非得胡老漢不成?”一長須老人,頭戴鬥笠臉色發灰,警惕地打量著程克青,以及她身後的一馬一人。
他的腰間彆著一把玄鐵短刀,藏在身後,程克青在三劍山莊兵器見得多了,一眼便知此刀出自名家“您姓胡麼?”
“一路走水路南下,魚淵穀。”程克青瞥了身後馬上的人一眼,壓低了聲音道:“得趕緊,人快不行了。”
老漢聞言幾步上前掀開謝耘的鬥篷,臉色驟變,聲音也跟著急促不少,“快快快,趕緊隨我上船。”他吆喝了兩聲,直接單肩一扛,將謝耘塞進船艙,一轉眼程克青仍立在岸口。不由得罵道:“傻站著乾什麼?”
“馬怎麼辦?” 程克青摸著馬鬃,左右為難。
“你拎清楚,要船快,就彆要馬。”胡老漢朝人群一吼,“陳四兒!馬交給你了,回頭我們來取。”
人群一矮瘦的人應聲鑽出來牽走馬繩。程克青兩步蹦上船,不等坐穩,胡老漢已經行船入水。
船劃得極快,因而顛簸不少。程克青緊緊摟著不省人事的謝耘,一路風雨兼程。船劃了多久,謝耘便睡了多久。她路上問了幾次胡老漢,那老頭子口風嚴實的很,隻顧撐船,什麼也問不出來。
她的心空落落的,整個人被側柏葉般浸了個透,又澀又苦揮之不去。
這是她第二次入穀,隻是心境大不相同。上一次帶著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決絕,這一次不再孤身一人,身旁卻帶著一半死不活的病秧子。
她附在謝耘的耳朵邊,低聲道:“等你醒來,給你捏糖人好麼?你屬什麼我捏個什麼。”
懷裡的人一動不動,隻有斷斷續續的呼吸聲殘存生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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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長老,您快隨我出來瞧瞧吧,有人要闖穀。”一女子俯身在峽穀外揚聲高呼。接連著喊了兩三遍,才出來個醉醺醺的老頭,撐在南雀峰的石碑上,酒氣熏天道:“黃芪,你的拳腳功夫是擺設麼?再不濟開機關呐!教了多少次你都學不會麼?非得我老頭子親自出馬?”
黃芪挨了訓斥並不生氣,回道:“實在是過於蹊蹺,闖穀的女子沒什麼功夫,帶了個死人非要見少穀主。”
“怎麼啦?沒工夫你不好意思出手啦?”徐長老將裝酒的葫蘆隨手一係彆在腰間,步履闌珊道:“人在哪呢?我看看去。”
“就在穀口。”黃芪上前引著徐長老,忍不住嘀咕道:“南雀峰平日極少人來,怎麼今兒就碰著這倆怪種。”
魚淵穀的三十六峰口作為關隘,由三十六位長老把守坐鎮,再加上個中凶險的機關,硬闖十分艱難。因北麵的山峰走勢相較南峰減緩,故而大部分想闖穀的人都會選擇走北麵的二十四峰,偶得一人拜訪南雀峰卻是十分難得。
徐長老遠遠便瞧見一女子擰著眉頭十分焦灼,攬著一男子靠在石頭上。男子罩著鬥篷倒讓徐長老不敢大意,“來者何人?”
“勞煩,我們受謝耘所托前往昶州尋人,我朋友遭了暗算急需醫治,所言句句屬實,等見了穀主便知真假了!”
徐長老伸出一根玉簫撩開男子罩著的鬥篷,忽而臉色大變,手中的玉簫登時墜落在地上,他大驚失色道:“少穀主怎麼傷得這麼重!”
他從腰間摸出一竹筒,拉破尾端的引線,竹筒直衝雲霄在空中炸開了花,隨即大聲嗬斥道:“黃芪,快去請吳長老。”
程克青腦海中嗡嗡作響,待得空中的鳴笛怕一聲炸開,她的腦子才從一團子漿糊,恍恍惚惚清明了些許,她盯著懷裡的人,不可置信道:“你剛說,他是誰?”
“這不就是你要見的謝耘?”徐長老摸向謝耘的腕脈,淩然道:“你們去昶州隻是尋人麼?他的內力怎麼損耗如此嚴重!”
連日的奔波勞累,再加上一鼓作氣拖著謝耘進山,又在穀口和黃芪過了幾招,程克青已然筋疲力儘渾身發痛,她勉力托起謝耘的身子,“他說遭了偷襲......”
方才謝耘擋在程克青胸前,徐長老並未察覺一場,此刻徐長老將謝耘撐起相渡內力時,眼見程克青肩頸之處乾涸的血跡和領口處的疤痕。他心下明亮,拽過程克青的腕脈一探,急道:“你是不是被釘了蝕心釘?”
程克青微一點頭。
徐長老長歎一口氣,“這傻小子,若不是為了給你拔釘子真氣過耗,何至於成了這副模樣。”
“你是說,他給我拔了蝕心釘?”程克青忍不住撫上肩上的疤,全身氣血凝滯,猶墜冰窟。
“取下蝕心釘便要用周身真氣相渡灌入經脈,才能誘得釘子心甘情願出來,不信你試試息沉氣海,調用內力,是不是有一股不屬於你的陰冷氣息?”徐長老搖搖頭,“你難道不知?穀主自小便患有斷脈之症,他的內力與常人習武不同,更偏孱弱陰寒。所為斷脈,即是經脈將將枯竭氣絕,隻是僥幸苟活,待得氣竭過度,周身真氣無法續接,隻有死路一條。他應該也未能料到,助你拔了釘子又恰逢填山移海補充內息時遇上了賊人作祟,這才將自己逼到這般危險境地。”
程克青緊緊抓著謝耘的衣角,喃喃道:“那他......還能不能......”話至嘴邊,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她遠遠瞧見從峰穀飛身出一個玄衣身影,這玄衣少年不就是那日在議事廳和謝十三站在一同的穀主麼?
程克青好似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指著那人衝徐長老慘笑道:“你說這是謝耘,那他是誰?”
不等徐長老說話,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那少年發足狂奔托起謝耘,“穀主!”他狠狠瞪了眼程克青,氣道:“你們隻是去昶州找個老道士,怎麼就成了這副樣子。”
徐長老收起不斷輸出的真氣,瞥了眼一旁已經三魂失了七魄,眼睛發愣死盯著謝耘的程克青。心下歎然,再爭論下去隻怕得多一個無辜的性命。他隻好插科打諢地扯開,“此時說來話長,什麼時候說不行,眼下最重要的是趕快進穀,找吳長老。”
無澈不再夾纏,點點頭扛起謝耘飛身直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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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克青雙目失神,像是個被引線牽扯的皮影,跟著一團烏糟糟的陌生人走著。她也不知道為何要跟著這些人,隻是心裡覺得不能放任謝耘一人與死亡抗爭。她麵無表情,心裡卻是翻江倒海。
為何從未想過謝十三就是謝耘?為何從未追究謝十三是誰?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日常相處的點點滴滴讓她翻來覆去的探尋每一個蛛絲馬跡。
可找到了那點子端倪,又有什麼用呢?謝耘為了替自己療傷,命懸一線危在旦夕。
不對,這一切都不對。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程克青深吸了口氣壓下發硬的喉嚨那段酸楚,抬眼已走到了釅鬆軒。無澈將謝耘端了進去,身後一行人神色緊張魚貫而入,有婢女緊閉上門。程克青隻好守在一旁側門石台下等著。
不知過了多久,三三兩兩的人逐一從釅鬆軒退出去,頭頂上一個怒氣十足的聲音道:“你還沒走?”
程克青抬眸,是那名玄衣少年,雙目好似噴火般狠命瞪著自己。她心存僥幸道,“你是誰?”
“我是穀主的侍從,無澈。”
是了,答案已經如此明晰,自己又何必這般自欺欺人。程克青慘笑道:“他還好麼?”
程克青頭發淩亂,衣衫汙穢。幸好她勉力相撐將謝耘帶回來。無澈心頭一軟,麵色緩和道:“鬼門關裡走了一趟,這會子醒了,你要去看看麼?”
“好!”
這一聲語氣堅定,更像是在給自己打氣。程克青撐起身子,才發覺站得久了腿一陣發麻,她隻好一瘸一拐跟著無澈邁進釅鬆軒。
屋子裡溫度很低,熏香濃醇,摻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藥香。掀起層層帷幔,一長發如瀑麵色蒼白,眉眼深邃入骨的男子正半靠在軟枕上,一旁的婢女將藥碗端來,他接過來一飲而儘。藥應該很苦,但他的臉色沒什麼變化,飲畢才輕聲道:“無澈,你現下速速去一趟永州......”
謝耘一抬眼便看到程克青靠著門框,定定地望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