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1 / 1)

亡妻追憶錄 十二鵲 3712 字 8個月前

“咱們回魚淵穀,一輩子再也不出來了,好麼?”

話畢,半晌不見人應聲。謝耘耐著性子等了許久,久到他以為身旁的人已經要睡了。他忍不住轉頭一看,程克青確實靠在床角睡得正酣暢。

謝耘將程克青身子擺正,安放在枕頭上。隨即便輕手輕腳地掀開被子推門離去。不知為何,他心中竟升起了一份慶幸,慶幸她沒有聽到自己的話。

有些事情若說得過於透徹,隻怕他們連朋友都沒得作。倒不如這般含糊不清罷了,謝耘心裡明白,她有自己的一片天地,離彆是遲早的,既然總有一天要走,又何必種下這些羈絆。

黑暗中,程克青緩緩睜開眼睛,聽得外麵的腳步聲漸遠,才聲若蚊蚋道:“不能。”

她也分不清,這一句究竟是回答方才謝耘的話,還是說給自己動搖的心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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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何,近日來程克青越發的嗜睡,彷佛隻有昏昏沉沉地睡下才能恢複精氣神。她一醒便習慣性去摸劍,不料卻發現今日的簪雲劍有些許不同。

她這把劍以前在山莊裡根本排不上名次,本一直等著師父賜名之後再好生裝扮一番,素來是光禿禿一把走天下。今日捏起劍卻聽得環佩叮當之聲音,她坐起身子一瞅,簪雲劍柄頂端係了一青花琉璃劍墜子,尾端掛著兩串雲白色劍穗,劍身一晃伶仃作響。

清新古雅的墜子與簪雲劍可謂是相得益彰。多一分便累贅,少一分便麻煩。

程克青心中清明這墜子是出自誰。她愛不釋手地將墜子翻來覆去的把玩,忽而發覺床欄上一枚金針釘了張紙條,她放下劍展開紙條,上寫著:我送昌兒去臨陽觀。

前兩日程克青曾有意無意問過昌兒,是否願意同她一並回魚淵穀,昌兒興致不高,並不願離開雙親。他們一走,剩下昌兒一人孤苦伶仃,看樣子應該是昌兒執意要回臨陽觀,謝耘陪著一同去。

程克青下床搜羅了點瓜果墊墊肚子,拖了長椅躺在屋簷下曬太陽。等得實在無聊,她索性從懷裡掏出了雲娘之前贈予的心法。

隨意翻了兩下,程克青忽而發現心法的口訣招式和師父傳授的很是相近,大有異曲同工之妙。隻是師父授予的更似是粗略的框架,涉及各種奧義時便不如雲娘的心法深邃,一點即通。或許天下功法本就相通,自己的境界畢竟隻能望其項背。

她越看越奇,不禁心癢癢提劍比劃起來,一來二去頗有漸入佳境的意味。

這一練便入了迷,直至太陽西沉,孤月掛枝也未曾察覺。習武出了滿身汗,夜風一吹涼颼颼的很是愜意。雖眼下她尚無內力,但僅是練習招式便已察覺通體暢快不少。

不知不覺練得乏了,她坐下門檻處歇息,猛地想起,病秧子怎麼還不回來?

從這裡去臨陽觀並不算遠,怎麼他走了一整日還未走到麼?魚淵穀再見他時,身體狀況看起來已經比梁州初見時要康健得多了,程克青隱約記得他曾提及,此是多年不愈的老毛病,她心中牽記,趕緊提著燈籠出門尋人。

程克青心裡忍不住發笑,山莊裡的其他弟子都不似她般頑劣,自小隻有人尋她的份兒,哪有她尋人的?

沿著前幾日去臨陽觀的路走去,一路上寂靜無聲,反倒是偶有幾個野兔地鼠之類的野物爬走,悉悉索索的聲音讓她一驚一乍。走了一陣羊腸小道峰回路轉,沿途的灌木突然儘數栽倒,好似被什麼武器齊根砍斷,草叢後幾根枯枝橫錯,雜亂不堪,似乎是剛剛經過一場打鬥。

程克青提著燈往裡走了幾步,便被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熏得作嘔,她忍著惡心將燈湊近些,四處查看,待得燈籠照到近旁一棵棗樹上時,幾根金針深入樹乾,閃爍著詭異的光芒。

糟了!病秧子一定出事了!

寶劍出鞘,劍鋒森寒。程克青斂神環顧四周,萬籟俱寂,隻餘一女子一手提燈一手持劍,幽深的林子裡竟好似一孤魂野鬼般。

程克青平複了番心境,著急無益,若是自己,會躲在何處?她昂著頭往遮天蔽日的樹冠一探,一滴熱血,堪堪滴落在自己的鼻尖上。謝耘奄奄一息掛在樹乾上,血跡順著指尖緩緩滴落,好似他的生命也隨之凋敝。

“謝十三?”程克青連連高呼,謝耘睡著了似的一動不動。

她手腳並用爬上樹,一探鼻息,氣若遊絲。甚好甚好,還有氣。她攀爬著樹乾,左右為難無法將謝耘平穩地放至地麵,索性跳下樹,足尖一點,將將夠著謝耘的衣角,她用力一拽,沉甸甸的肉身砸在程克青的身上。

看著這病秧子挺瘦,不曾想墜下來竟這麼重。程克青被砸得連咳了好幾聲,勉強穩住內息。

她顧不上疼痛,搭過謝耘的脈搏一探,體內真氣四竄,經脈戰戰震如擂鼓,與梁州時的情形一模一樣!可眼下她再無真氣可相渡。

程克青托起謝耘的腦袋,拍著他的臉頰,連連呼喚,“謝十三?謝十三!謝十三你醒醒。”

她記得以前聽師兄講過,瀕死之人若是發力呼喚姓名,可將遊魂叫回人間。程克青發力連喊帶拍打了半晌,懷裡的人睫毛微扇,斷斷續續應聲道:“我還沒死。”

懸著的心終於穩穩當當落回胸腔,程克青急道:“發生了何事,出來一趟就成這樣了?是誰傷得你?臨陽觀的臭道士麼?這幫殺千刀的狗東西,我去幫你報仇!”

“不關臨陽觀的事,那人算準了時候專來偷襲,他也沒落著好。”謝耘被口中的鮮血嗆著,連咳了幾聲。程克青見狀趕緊將帕子墊在謝耘的嘴角,一手托著他的頭,又騰出一隻手輕柔擦拭其餘的血跡。

“你的藥呢?”程克青忽而想起在梁州時他懷中有一枚瓷瓶,似乎能抑製這病症,便伸手在謝耘的懷中摸索了一番,除了銀兩,卻是空無一物。

“無需白費力氣。”謝耘推開程克青的手,將口中殘留的血液咳出,臉色舒緩了不少,他示意程克青扶自己,借著程克青的支撐,才踉踉蹌蹌站起身來,一轉眼剛好瞥見簪雲劍上晃晃悠悠的墜子,他輕聲道:“好看麼?”

程克青正心焦謝耘的病體,陡然被沒頭腦的一問怔住了,順著他的眼神一看,嗔怪道:“好看得很,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有閒心思操心些彆的!我先去找幾個郎中給你瞧病!”

“你生辰禮,未來得及給你。”謝耘氣息越發微弱,一口鮮血直噴出來,濺了一地,他勉力撐在程克青的肩上,硬喘了幾口氣,含糊不清地叮囑,“接下來......我說的......你要好好記著。”

手中沾滿粘膩溫熱的鮮血,程克青急道:“你省點氣息彆說話了,我去找郎中,你撐著等等我,我馬上回來!”她剛一起身便被謝耘拉住,語氣不容置喙的嚴厲,“仔細我說的話!”

謝耘拿著一根金針遞給程克青,言語極為緩慢,似乎用儘了殘餘的力氣,“你送我去渡口,找一位胡姓的船夫,其後你不必再顧及我,直接去永州找段姓大夫,將我的金針交給他,或許他能治好你的傷,此後你去做你的事,不必回穀。”說完身子一墜,一動不動栽倒在地上。

山影靜謐,樹梢綽約,村舍燈火熙熙攘攘隱藏於夜色之中。程克青慌不擇路,林子一旁的田地裡剩下一輛兩輪車,應該是忙農活的莊稼人未帶走的,她借著巧勁兒將謝耘囫圇拖上車,才勉強推回昌兒的家。

馬棚裡留著兩人出穀時騎的兩匹馬,程克青取下馬匹的韁繩,拚了蠻力也托不上謝耘上馬,稍微一用力肩膀拉扯得一陣劇疼,痛徹心扉。

真是力到用時方恨少!她本已習慣了沒有內力的日常,此刻卻又急又氣,恨不得劈自己一掌解氣。可惜氣急敗壞,又無可奈何,直把程克青急得在院子裡轉來轉去。她從未有如此慌亂的時候。

懷裡的人,緊閉著雙眼,蒼白的臉色襯得殘餘的點點血跡更加淒慘。若不是那似有若無的呼吸聲,程克青幾乎已經要認為這是個死人了。

冷靜!天無絕人之路,一定有辦法,一定有辦法......思慮之間,忽然腳步一停,程克青餘光瞥見鬥櫃上拿來串辣椒的粗繩。

她心一橫將辣椒儘數擼下來,繩子一端係在門柱上,一端綁在謝耘腰上,她在門柱下猛地一扽粗繩,一借力將謝耘生生吊了起來。

隻是她肩膀吃痛,力道不足,謝耘手長腿長,在離地的空中晃悠起來,一個把控不足將他磕在柱子上,撞得“咚”的一聲,這一撞不輕,足足把昏迷的謝耘撞得一聲悶哼,嚇得程克青口中連連嘀咕:“罪過罪過,我也是沒有辦法,醒來可千萬彆怪我!”

一頓忙活,好在馬兒也是乖巧,謝耘終於穩穩當當伏在馬背上。隻是程克青一鬆手,謝耘便往下滑落。她沒辦法隻好上馬將謝耘負在自己的後背上。

兩人共乘一馬,多出的另一匹馬,她隻好解開韁繩馬鐙,“你追自由去吧!”那馬似乎很通人性,馬蹄蹬地轉悠了一陣,便往山林裡奔騰而去了。

程克青勒住韁繩策馬狂奔,心下一遍遍發誓,這輩子她絕不允許再有人死在她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