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1 / 1)

亡妻追憶錄 十二鵲 4030 字 8個月前

“你想要大可光明正大來取。”謝耘居高臨下,語氣森然,“為何要連累無辜之人?”

“無辜?”蔡世澤欺身上前盯著謝耘,“這天下又有誰是無辜之身?謝閏?他做的一切不都是為了早日得道麼?李成蹊?飛鳥儘,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世人隻道是李成蹊廉頗老矣,抱憾而終。又有誰知道堂堂大將軍,竟是聖上親賜的毒酒讓他服毒自儘。”

疾風拂林,枝葉簌簌作響,如哀鳴似低語。

程克青從石頭上跳下來,驚道:“李成蹊不是在前往朔州上任途中舊病複發而亡麼?”

“舊病複發?可笑可笑實在可笑,如此拙劣的借口就是為了欺瞞你們這些黃口小兒。”蔡世澤大笑道:“你見過走馬上任,獨女卻要孤身留守京城的麼?美其名曰聖上親賜婚姻,風光無限,實則是釜底抽請君入甕,李成蹊若敢不從,他能顧上千裡之外的親生女兒麼?可惜了剩水殘山圖,大家共同的心血,憑什麼被謝晏一人偷藏在魚淵穀?”

“扯了半天,原來你是嫉妒人家收了圖呐?”程克青不以為然,又安心地坐回石板上,撇著嘴道:“我還當你有什麼經國雄略,嘖嘖嘖,原來是個小心眼子!”

不等程克青說完,蔡世澤似乎已是惱羞成怒,一劍刺過來,她躲避不及隻得抬劍接了一招,謝耘一掌拍向蔡世澤的心脈,程克青得以緩口氣,寶劍出鞘劍尖直抵蔡世澤的頸脖。

蔡世澤忽然雙眼一亮,問道:“你叫程克青?”

“廢話!方才你的弟子罵得不堪入耳,你沒聽著?”

適才謝耘的一掌未用儘全力,但經此一試探,兩人皆看了個明白,此刻的蔡世澤曆經背陽派連日的爭鬥,已是強弩之末,尚不構成威脅。

一掌一劍的壓製下,蔡世澤動彈不得,隻得梗著脖子急道:“劍拿近些,讓我看看。”

程克青不明就裡,求助地看了眼謝耘,他微一點頭,程克青便仍依言照做,將簪雲劍靠近蔡世澤,並不離手。

蔡世澤隻粗粗打量了一眼,彷佛泄了氣似的,褪去所有的憤世嫉俗,竟像是心願已了的舒暢,他微微一笑,溫聲道:“好名字!好劍!好得很!要殺要刮悉聽尊便!”

“又廢話!我的名字和我的劍,當然是頂好的,還用得著你來說三道四?”

局勢急轉直下,對方突如其來地繳械投誠,讓程克青覺察自己舉著的劍劈也不是,收也不是,隻好愣愣地僵在原地。

打破這一尷尬的是謝耘,他收回真氣流轉的單掌,語氣生冷道:“你趁早死心,有魚淵穀在一日,剩水殘山圖便永無再現可能。”

“你能用你的一輩子守護天下人的安危麼?”蔡世澤悵然道:“李成蹊辦不成的事,程卓英和謝晏也做不到,你如何能?”

程克青目光一滯,怔怔望向謝耘,心裡驟然升起一股勇氣,她收起劍靠近謝耘,回看向蔡世澤,傲聲道:“江山代有才人出,你們辦不到的,我們來辦。”

恍惚之間,蔡世澤好像又回到了十幾年前的那個深夜,成蹊將軍府,他和呂鬆榛意氣風發,程卓英和謝晏英姿凜凜,四位年輕人共同展望大輿的鴻圖,豪情壯誌地向李成蹊誇下海口,“交給我們!”

一彆浮雲數十年,生離死彆物是人非,唯一不變的還是那顆永不熄滅的赤子之心。

他揚聲歎道:“好啊!好得很啊!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換舊人,老身死而無憾!”

蔡世澤捋了捋長須,甩著袖子大搖大擺怡然自得地走進藏經閣關上大門。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程克青有一種錯覺,蔡世澤再也不會打開這扇門走出來了。

她轉眼看著謝耘,無奈道:“接下來怎麼辦?咱們不會要捉他回去交差吧?”

“不用。”謝耘低聲道:“眼下,你更應該憂心另一件事。”

“什麼?”

謝耘緩緩道:“燒雞。”

“什麼?”程克青滿臉疑惑,驟然大吃一驚,慘叫道:“天殺的,這麼晚了我去哪兒給昌兒買燒雞?”

“好辦。”

程克青小跑兩步追上謝耘,急道:“你走那麼快做什麼?給我講講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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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街上行人三三兩兩,偏僻的街角一個不起眼的小攤,小販正撐著胳膊打瞌睡。

“老板,燒雞一份。”

小販睡眼惺忪,看著眼前陡然多出一男一女,尚未清醒一臉茫然,“啊?”

女子似乎是個急性子,拍打著案幾大喊道:“老板!我們買燒雞!你快醒醒吧!”

她的聲音又尖又利登時將瞌睡驅逐得一乾二淨,小販半眯著眼睛掀開屜子,忍不住奇道:“怎麼回事!最近日日有人半夜來買雞!往常熬到天亮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他三兩下便用麻繩和牛皮紙捆好了燒雞,一旁的男子付了銀兩。

“好吃再來!”

女子促狹笑起來,“再來還當我們是鬼麼?”

“哦喲,姑娘可彆說笑了,夜裡還是忌諱些好!若不是家中娘子硬逼著我守夜,我早歇下關門啦!”

女子看了眼屜子裡還剩下的兩隻燒雞,央求的看了眼身旁的男子,她未開口,男子又拋出幾粒銀子,“都買了。”

見鬼見鬼!真是見鬼!莫不是餓死鬼?小販擔心對方出爾反爾,將忙包好剩下的燒雞,乾笑道:“客官慢走。”不等人回話迅速收鋪子關上了門。

程克青瞠目結舌看向謝耘,“他是怕我再買,他沒得賣了麼?關門關得這麼快?”

“可見你多麼能吃。”謝耘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胡說八道!”程克青不解,“你怎麼知道此處有燒雞?”

“猜的。”謝耘走了兩步,見程克青未跟上來,便停下來等著。

程克青捧著紙包深深嗅了氣,“你不餓麼?”說完又自問自答道:“哦,你不愛吃這些。”

她饑餓難忍,想著自己吃一隻,給昌兒留一隻,她和昌兒再一同吃一隻,如此算來已將三隻雞安排得明明白白。

謝耘見她捧著燒雞一臉快樂陶醉的樣子,忍不住提醒道:“下次不要輕舉妄動替他人出頭,自己的安危最重要。”

“知道啦!”程克青一門心思想著昌兒會不會怪她沒有買燒鵝燒鴨,隨口敷衍了謝耘一句。

“我不能時時都在,你還是收斂些,小心為好。”今日他趁亂溜去藏經閣踩點,就那麼短暫的一會子功夫,回來一看程克青就被眾人舉劍圍住。

“你怎會不在,你一直都在啊!”

謝耘聞聲臉色一滯,不再說話。

程克青眼眸一轉,疑聲道:“我不就讓你多買了兩隻雞麼?看你的小氣樣子,咱們的花銷你回去不都能報賬麼?我就不能明白了,你這麼願意給謝耘省錢?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管家呐!”

謝耘咬緊牙關,倏爾輕輕呼了一息,“不是錢的事。”他側目一掃,程克青已經丟下他小跑到前方的拱橋上湊熱鬨去了。

橋上聚集了不少人,紛紛趴在橋梁上向下望去。河水蜿蜒浮著星星點點的牡丹花紙燈。漂流一會,平緩的水勢驟轉橫過一個下坡,十盞有八盞燈便沉入河底。

程克青聽得身旁的一女子拍手道:“太好了!我的燈漂過去了,那我許的願望定能成真!”身旁的好幾名女子也簇擁上來,“旁的都沉下去了,就你的燈最厲害!”

程克青聽得心癢癢,好奇道:“叨擾了,這燈有什麼特彆之處麼?”

“姑娘是從外地來的麼?”見程克青點頭,女子解釋道:“難怪你不知道,咱麼昶州這乾河每逢冬月初一便會在此處放牡丹花燈許願,紀念成蹊將軍的生辰。”

“大輿似乎隻有此地才有這種風俗吧?”

女子笑道:“當年北澶來犯,成蹊將軍在乾河歃血立誓,與昶州子民死守城門背水一戰,勝利的那日正是成蹊將軍的生辰,此後的每年冬月初一,大家便在這裡紀念成蹊將軍,這一日在乾河上許的願也很容易成真哦!”

說著女子拿起兩盞紙燈遞給程克青,“你也下去放兩盞吧,為了成蹊將軍。”

程克青接過紙燈,心裡五味雜陳。誰能知道百戰百勝,攻無不克的李成蹊最終不是馬革裹屍戰死沙場,也不是舊疾複發不治身亡,而是死於聖上親賜的毒酒?

她下到河邊俯身將點燃的紙燈輕置於河上,橋上的女子高聲道:“彆忘了許願!心誠則靈!”

謝耘看程克青眼眸哀愁,他心下明白,柔聲道:“祝他安息吧。”

程克青點點頭,閉上眼睛輕聲道:“大將軍,祝您泉下安息。”

一盞紙燈晃晃悠悠漂走,居然蕩過了湍急的水勢,滿載星河一路漂去了。

謝耘提醒道:“還有一盞,許什麼呢?”

許什麼呢?若是以前,她一定不假思索地許願早日救出師父,亦或是早日取得靈津玉砂丹恢複功力。

但今日她心口十分憋悶,好似壓在五指山下不得翻身的沉悶。或許,任誰也無法接受,一夕之間成了人人喊打的叛國狗賊吧?

程克青盯著紙燈,許久,才小聲道:“祝我生辰快樂吧。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哪一日,但師父說她是在冬月初一撿到我的,那便權當是我的生辰了。”

認識程克青以來,謝耘總覺得哪怕是泰山壓頂她也能樂嗬嗬地接住,同彆人打趣此山太沉。但此刻的程克青像是褪去了一層堅實的外殼,露出不堪一擊的真心。

謝耘未多想,伸出手掌捂住程克青的臉,將她的頭埋進自己的胸口。

“想哭就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