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杜良鏞是個戶部的六品小官,大娘子馮氏生了兩個女兒,就給他買了個妾梁氏,又生了一兒一女。
至於原主母女兩人,是杜良鏞回祖籍參加族中長輩葬禮在回來的路上救回來的。
帶回來自然就成了杜良鏞的妾,家裡稱呼張娘子。
她醒來時人就已經在回汴京的船上了,跟著張娘子和杜良鏞回了杜家,這幾年過得十分太平。從此她就是杜從宜了。
她從小家境優渥,長到這麼大都沒有為錢煩惱過。學藝術是家傳淵源,學國畫出身,後來修習書法、雕塑功底很厚。
從來沒有為錢財煩惱過,起初學國畫也不是她的本意,她被富貴養大,但也被父母極度的控製欲,管得死死的,毫無自由,十分痛苦。
她在這裡生活了幾年,窮但是很自由。賣畫也有兩年了,剛開始重操舊業是為了給張娘子治病,張娘子是個很美且很沉默的人,她身上也有很多秘密。
比如她通書畫,曉律例,杜從宜一直覺得她不簡單,但是她偏偏就躲在度假村這個逼仄的後院裡,安度餘生。
隻是她不說,杜從宜也當作不知道。名義上的母女兩安分守己,大娘子馮氏便沒什麼言辭。
但是自從張娘子得病後,必須吃好藥,母女兩幾乎沒有什麼錢財,可以說一貧如洗,請大夫花錢多了,馮氏就有了微詞。
杜家也不是大富的人家,杜從宜能理解。
她很感激張娘子能把她帶進杜家,讓她在毫無準備的陌生世界,有個安身的地方。
一個年輕貌美的寡婦帶著一個女兒,她就是渾身本事,在這個森嚴的階級世界裡,沒有戶籍,就是死路一條。
從張娘子得病開始,她就對張娘子十分細心,儘管大夫說張娘子的病要好藥養著,她也願意。母女兩住在院子角落的房間裡,也不打擾府裡的人。
杜從宜賣字賣畫給她請大夫、看病、熬藥,多貴的藥材都舍得。張娘子總說自己拖累了她,杜從宜安慰她不要多想,也從來不覺得張娘子是拖累。張娘子的病拖了一年人就沒了。
杜從宜的生意反而沒停,經常出門在外走動,和書畫鋪中的少東家已經是十分熟稔,引為知己。
總的來說,杜良鏞夫婦人不錯,馮氏這個人還是挺好的,對妾室有微詞,但心眼不壞。張娘子安分,所以日子過的也太平,張娘子是一年前去世,如今隻剩杜從宜一個人,她是妾室張娘子帶來的拖油瓶,府裡的女婢和仆人對她還是有些區彆。
惠安是張娘子進府後買來的,年紀不大,二十八九歲的樣子,張娘子去世後惠安就和她住在一起。她就經常念叨保佑府裡給她擇一門親事,體麵嫁出去才好。
惠安將被子鋪好才說;“你不用操心這些,等老爺得閒了,替你尋一門好親事,順順利利嫁了,娘子在天上也放心了。”
杜從宜也不爭辯,低頭看著這本市井遊記,裡麵點評了當朝南北書畫名家,她是縮在市井裡的鬼手,臨摹的都是大路貨,說白了自成一派的大家的畫是最難臨摹的,除非對這個人研究很深。
這麼久了,她賣出去的最貴的一幅畫,也就是這幾日的《竹雀圖》。
這幅畫說來也巧,本不是名畫,但是因為廣和樓的花魁崔行首喜愛,這幅畫才被炒成了天價。她有幸見過一次這幅真跡,研究了幾日,練習繪出幾十張臨摹贗品,最後等價格炒起來了,她手裡已經有十幾張這幅畫了,都在書畫鋪子裡賣的,而且都是買賣一對一,她和觀南樓的少東家連頌是知己朋友,這比順風財他們兩個都賺了。
有意思的是,她賣的最貴的一副,那人直接連著買了兩幅,光從他手裡,她就賺了五百貫。
這一行非常耗費心神,她從前不缺錢,完全是因為興趣,所以追求的是韻味和意境。
現在是為了生計,隻講技藝。單純炫耀技藝,她也頗有心得。
惠安不知道她的畫賣了多少,隻知道她在寄賣書畫。已經習慣了她不說話,她就一邊鋪床一邊還在嘮叨:“二姐兒嫁得好,夫人心裡也放心,隻是等將來三姐兒的婚事定了,聽說給三姐兒相看的人家是書香門第,那人已經考了秀才,那肯定是頂好的人家。你肯定是和她們不能比,但是隻要家境殷實也會過好的,再有老爺照拂,娘子泉下有知也會放心的。”
杜從宜聽著惠安嘮叨,聽著她講著這世道的可笑。
聽著她一心護著她為她規劃的前程,又一麵覺得她低人一等。十分好笑,又不知道怎麼糾正。
因為這個世道就是這樣,所有人都覺得她生來卑賤,覺得她能進杜家,已經是天大的福分。
她其實已經有能力在寸土寸金的汴京城偏僻處買一間小院,但她沒有身份,沒有戶口,她的身份必須寄居在一個男人名下,才能存在。
所以她首先,需要很多很多錢,多到可以買到自己的身份,到那時候,才能說自立。
屋子裡有些冷,第二天一早醒來,趙誠閉著眼聽見外麵屋子裡來安領著兩個女婢給暖爐點上,收拾屋子。
來安進了裡屋輕聲叫:“雲姐兒來了,該起了。”
趙誠縮在被窩裡,實在舍不得這個有微微溫暖的地方,掙紮片刻後才坐起身,問:“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
來安:“這不是聽說過兩日去馮家散心,來問問你。”
趙誠囫圇披了件袍子起身就見趙昭雲已經進來了。也才十六七歲的年紀,見了他也不顧端莊了,急著問:“舅母果真來信讓我去嗎?”
趙誠狡黠問:“你早上沒聽到什麼信嗎?”
趙昭雲警惕看了眼屋裡的女婢,湊他跟前低聲問:“那個……是不是你乾的?”
趙誠聽得笑起來,點點頭,和她肯定就是自己乾的。
趙昭雲聽得眼睛亮亮的,驚訝看著他,問:“你膽子也太大了!你……昨晚不是在家的嗎?”
趙誠:“我在家有在家的辦法,上次,是沒有防備被他偷襲了。”
趙昭雲終於長舒了口氣:“嚇死我了,你下次可不能這樣了,我都聽得嚇死了。”
趙誠逗她:“我不這樣,你就要嫁給他了。”
趙昭雲瞪著眼睛,怒視他片刻就要惱了,他笑著說:“好好好,我瞎說的,雲姐兒將來肯定要尋一個如意郎君。”
趙昭雲:“你到底怎麼了?胡扯什麼!”
小姑娘到底羞澀,瞪他一眼不肯和他再說了。
但又惦記著出門,問:“舅舅什麼時候來信?”
趙誠坐在凳子上,看了眼屋子:“需要等幾天,等我今天給個信,讓舅舅來接你。”
趙昭雲大概沒想到他膽子這麼大,敢信口胡說。
趙誠看了眼屋子,有錢但不舒適。
他問:“上哪裡能找到廚藝好的廚娘?”
原主是個活得粗糙的人,屋裡都是貴重的擺件,看著挺有格調,但是也就是看著富貴。
來安給他煮了茶遞給他說:“府中有廚房,咱們院子裡的廚房,也是因為你出事了才置辦的。”
趙誠:“是缺錢嗎?”
來安搖頭:“當然不是。”
“那就讓來複從外麵聘吧,儘快找個廚藝好的,羅娘子就當幫廚吧,往後雲姐兒也在這院子裡吃。”
來安詫異看他,從前他從來不管這種事的,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開始計較這些了。
趙誠尤不自知,又問身邊的周全:“有熟悉的木匠嗎?我屋裡換些家具。”
周全:“郎君要什麼樣式的家具?”
“我等會兒畫給你,你帶人來量尺寸。”
他不愛坐硬邦邦的椅子,更不喜歡硬瓷枕,所以一整日都在屋子裡折騰,把院子裡的人使喚的團團轉。
先是把屋子裡的一排桌椅搬出去換了一張十分寬敞的羅漢床。
羅漢床的圖紙他依據明清家具的基礎畫的,床腿高而線條比較流暢還有弧度,而床圍也高,圍板和壺門圓潤,看起來和時下的榻明顯有區彆,那壺口摸著也像是盤串一樣。
因為羅漢床要的急,床圍木工很簡單,沒有任何雕刻手工,第二日就送來了。羅漢床寬大,中間放了一個小矮幾,來安領著人連夜縫製了床上鋪的褥子、靠枕,不過一天時間就準備齊全了。
趙誠站在門口覺得一眼望進去,太缺少私密性。
他一邊改一邊吐槽,原身是個不講究的人。堂堂伯爺,有錢有閒,還不用上班,這等好日子都不會過。
真是糟蹋了父母給他的福氣。
趙誠讓來安翻箱倒櫃翻出來一些繡品掛畫,掛在門口進來的梁上,充當簡單的玄關,簾子前麵和背後分彆放了張桌子,擺一些小物件,添一些雅趣。
這樣屋子裡進來立刻有了玄關,遮擋了視線,房間裡也有了私密性。
南窗下桌案上放著文房用品,撐開窗陽光照進來,屋子裡光線也好。
繼續往裡走,裡屋臥室門口也用簾子隔開,趙昭雲因為好奇這幾日一直在他院子裡,不過兩日,他屋子裡變了一番模樣。
趙昭雲的房間還是很小巧秀氣的閨房,多是綾羅幔帳裝飾,見他房間裡變成這樣實在喜歡,就問:“你從哪裡學來的?”
她還以為自己弟弟和以前一樣魯莽,她坐在羅漢床上,胳膊剛好搭放在壺門扶手上,摸著圓潤的邊角四下觀察。
趙誠:“你要是喜歡,過幾日給你房間裡也換了,就是這個羅漢床可以雕的再細致一些。”
他三十幾歲的人,趙昭雲在他眼裡就是小姑娘。
趙昭雲故作深沉:“我不用你說,我是替祖母問的。”
老太太屋裡的榻,圍欄不高,矮矮的隻能坐著,但是他這張羅漢床床圍高尺寸也大,可以靠著,也可以躺著,私密性也好,又能小憩,又能坐在這裡待客。
趙誠:“年底忙碌,我讓人準備吧,年後給祖母換上。”
趙昭雲:“這就對了,祖母今日早上還問起你了。咱們兩個多是家裡長輩們照拂,你要聽話,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出門惹是生非了。”
趙誠聽得好笑,也回頭和來複囑咐;“這羅漢床的的事情你安排好,將來家裡要的不少。”
來安聽著,突然說:“之前家裡的那個鋪子空了許久,正好開起來。”
從前是因為趙誠不屑操持商業,覺得出身顯貴,不能與民爭利鋪子放著也不開。現在時機正好。
趙誠見她們都精通生意之道,就改口說:“那正好鋪子開起來,給雲姐兒做嫁妝。”
趙昭雲蹭站起身氣急敗壞:“誰要你的鋪子!哪有你這樣和姐姐說話的!”
說完也不等他說話,氣衝衝出門去了。
屋裡的幾個女婢都忍不住笑起來,來安笑著說:“怎麼就愛拿雲姐兒取笑?她本就害羞。”
沒幾天,來複就說鋪子開起來了,而且按照趙誠給的圖紙,羅漢床已經打好了,其他家具陸陸續續都在準備了。
進了臘月,府裡也開始年底祭祖。
因著之前趙誠養身體,不用日日報道,但祭祖趙誠和其他堂兄弟不一樣,他必須去,他父母都不在了,他是三房唯一的男丁,而且還有爵位在身。
總之他就像換了個方式投胎,搖身一變成了出身顯貴的世家公子。
和前世疲於奔命的打工人完全不一樣了。
這個狀態怎麼說呢,就是真爽啊。
杜從宜第二日就聽惠安的弟弟來寶說,廣和樓出事了。
她菜知道關於那幅《朱雀圖》的是非,和鬨出來的亂子。
這一日杜家的大女婿來接大姐,馮氏約束家裡人都不要議論,杜從宜見惠安去正院打聽消息,自己溜出門去了。
來寶在門外等著她,一路上給她講:“那張堯是廣和樓的常客,和他戲耍的娘子不知道有多少,其中崔行首身價最高,最得他的心思,但他始終沒能得手。這次廣和樓開新酒,聲勢很足,當晚捧場的貴人很對,其中和張堯起衝突的原本是一個禦營出身的都頭,但和張堯大打出手的卻是殿前禦營製使郭奉。聽說本就是他不占理,他仗勢欺人衝進去罵人家禦營的人和郭奉是狗奴才,這才打起來了。他這次就算被打了,也要受罰的。”
杜從宜一路聽著來寶斷斷續續講著,過了碧水橋就能看見觀南樓了。她在橋上看見連頌前腳進門,後腳跟著進去。
連頌更是像從花船上下來的,一臉風流,見她來了立刻笑盈盈的,還詫異問:“你今日怎麼舍得出門了?”
杜從宜開門見山問:“廣和樓的事,會鬨大嗎?”
連頌聽得笑起來,知道她擔心什麼,引得她進了後院,回廊裡還偏要回頭看她笑說:“你說的是什麼話?就算鬨大了,那也是貴人們之間的齟齬,關咱們什麼事?”
杜從宜一點都不敢大意,她雖然是連頌是朋友,也是合作夥伴,但連頌的心眼她是知道的。她從前沒有做生意的經驗,所以對連頌說的話也相信。
連頌回頭見她一臉凝重,不肯走了。他又笑起來,認識她這麼久了,她大膽的時候十分大膽,膽子小的時候是真的小。謹慎的過分了。
但是書法繪畫功夫了得。他也很惜才,縱觀二十年人生,還沒有遇上一個比她更有意思的人了。
“我和你保證,這條街上,隻要開書畫行當的,沒有人沒賣過那幅畫,那幅畫難道真是因為崔娘子喜歡就炒起了高價?那必然是有心人故意的。你放心好了,萬事落不到我們頭上。”
杜從宜這才放心了。
等兩人進了後院,連頌興致盎然問:“我最近新得了一單生意,不知你有沒有興趣?”
杜從宜:“什麼生意?”
“仿一副畫,這個數。”,他說著比劃著了個數目。
杜從宜問:“什麼用途?”
“送禮。”
杜從宜根本不信:“送禮為何要送贗品?”
連頌坐沒坐相,整個人歪在榻上,身邊美婢已經在身後替他捏著肩,他實在沒個正形,倚靠在美婢身上,笑著說:“送禮當然要送贗品了,送真跡可怎麼了得,那不成行賄了?我技不如人,所以不敢動筆,你的手藝目前是我見過最好的,我隻能找你。”
杜從宜毫不猶豫問:“什麼時候要?”
“越快越好。”
杜從宜:“年後吧,年底家裡事情多。”
她接單就是這樣,無拘無束。在書畫鋪裡呆了半個時辰後,她帶著原畫離開了。
等人走後,連頌望著門外出神,身邊美婢環繞說笑,就是不見他說話。
身邊美婢一邊捏著肩,一邊笑著溫柔纏上來問:“官人可是舍不得那位俏麗小娘子?”
連頌聽得笑起來,嘴裡卻冷冷說;“管好自己的嘴,她不是你能議論的。”
美婢瞬間低眉順眼連連道:“妾知錯了。”
此刻的連頌可不是杜從宜見認識的精明的翩翩公子,浪蕩之下全是陰鷙,身邊仆從無人敢忤逆他。
杜從宜帶著畫,來寶護著她,一邊走一邊說:“連郎君真是生財有道,觀南樓生意極好,他還如此欣賞娘子的才情。”
杜從宜靜靜聽著,她性格就是這樣,對自己不認同的事情,從來不貿然開口。尤其是連頌還是她的老朋友。
來寶還在說:“聽說連公子是家裡的長子,將來繼承家業,書畫鋪子生意極好。娘子找他做生意,準沒錯……”
杜從宜好笑說:“他沒你看起來那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