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日曬後粉齏化的磚屑蹭在乞丐發黑的毛衣上,留下成片的紅色劃痕。他一頭蓬亂的頭發遮住臉龐,過長的指甲裡藏著黑色的泥垢,手指掐在毛衣下擺。
費力將他從爛磚堆中拉起來的晴天喘著氣,他用手撥開乞丐的頭發,乞丐眯著眼,還是一副半醒不醒的樣子。晴天上手就是一巴掌,乞丐無動於衷,他自己的手上反倒抹了一手灰印。他生氣喊道:“你他媽遲早被爛房子砸死!”
乞丐抬眼道:“多謝祝福。”
“你媽的……”晴天罵罵咧咧。他知道繼續交談不會有什麼意義,乾脆拉起乞丐的雙手環在自己頸前。乞丐比晴天高,瘦瘦的一個長條,每次晴天將乞丐拖回去都像拖著一根黑乎乎的巨型麵條,下半截在土裡一路劃拉。
乞丐努力將雙腳抬起,以免腳上這雙來之不易的黑色帆布鞋再次死在大地的愛撫中。雙腳離地的那一刻,他的體重全壓在了晴天身上,一下勒得晴子一個大晃蕩。晴子連忙半蹲下以馬步之姿穩住身形,掐著乞丐的手腕把他往上扥了扥。
“你媽的不知道你這體重壓迫堪比高等數學?”晴天下意識轉頭去瞪乞丐,卻隻看到一頭雜毛懶懶散散靠在自己肩上。
“高等數學?”乞丐的聲音慢慢悠悠的,該有的嘲諷卻一分不落,“對於你來說不就是一堆亂碼嗎?”
啪!晴天突然鬆開雙手,乞丐相當利落地摔在了地上,整個人還是一副軟趴趴的樣子一動不動。晴天轉身踢了踢乞丐的腳說:“你這腿不也跟掛飾似的?”
乞丐順著晴天的動作換了個姿勢,雙眼就重新藏在了蓬亂的頭發後。他舒舒服服繼續躺著,道:“你這症狀得查查了啊,你不會還發汗多、尿急尿頻、經期——”
晴天的下一腳直接踩在了乞丐嘴上。乞丐叫喚都來不及就連忙伸手去推晴天的腿,在晴子的快活的笑聲中不停呸呸呸。乞丐一隻手柔弱地微微撐起自己的上半身,兩隻眼睛幽怨地盯著還在笑的晴天,道:“你這樣有點過分了,小心我動手。”
晴天笑容緩了緩,蹲下身道:“你不如先動腳,自己走回去。”
乞丐息了聲。
“你是真一點兒動不了了?”晴天覺得有些好笑,“你說我要是直接走了,你待在這裡可以待幾天?”
這裡是一片荒廢了的住宅區,漆成天藍色的方形尖頂房子早已在日曬雨淋中發黃朽爛,散發出潮濕的黴味,卻一度是那些無處寄身的人聚集居住的區域。隻是前段時間因為有房子過於老舊砸死了人,官方聞訊派人貼了標語,算是把這一片封住了,人也趕走的七七八八。晴天、乞丐、老七,都是那時離開這個地方的。
“你藏了什麼寶貝在這兒?”晴天是真的很好奇。乞丐總是隔三差五躲著監控鑽進這裡,不嫌累不嫌臟的,還不許人跟著。隻是臨行前會跟晴子定好時間,讓他來找自己。
“垃圾,”晴天笑罵,“你該不會故意的,就是想每天看我當苦力吧?”
乞丐還是不回,他用雙手遮住自己的臉,一直沉默著。
晴天這下是真的有些生氣了。他用力推了推乞丐,又去拉乞丐的手,乞丐的手就像焊在臉上一樣紋絲不動。
“我也乖乖聽你的這麼長時間了,問一句你在乾什麼你就當啞巴了?”
“你不見了老七罵我,把你帶回去了老七還是罵我,你他媽又不是我的責任。”晴天蹲下身,伸手去夠乞丐的臉,乞丐卻始終不肯轉頭麵對晴天的方向。晴天更是冒出一肚子氣,見乞丐鐵了心裝死人,他起身大跨一步,緊接彎腰就兩手將乞丐整個抱起。晴天盯著乞丐扭向一側的臉,散亂的半長黑發中透出一雙緊閉的眼睛。那因過於瘦弱而嶙峋的骨架在他手中輕飄飄的,如同揉皺的紙團。
沉默片刻,乞丐似乎終於忍受不住睜開了雙眼,他看著雙手死死勒住自己的晴天,冷冷道:“你有病吧。”
晴天同樣回以冷笑,道:“要不要賭我直接鬆手你腦袋會不會有事?”
“……”
晴天笑了下,“你的心源消耗很不正常,是找到了什麼好東西?”他一隻手順著乞丐的脊柱緩緩向上,最終摸到隱隱約約的一小塊菱形凸起,正發著熱。這已然是心源將要見底的征兆了。
乞丐動了動,但還是沒有什麼力氣,他甚至沒法從晴天這個擁抱中掙脫出來。兩個人都靜了下來。沉默了片刻,晴天道:“你找到離開這裡的方法了?”
“找沒找到,我都是要走的。”乞丐的語調有些低,幾乎不像是他平時說話的聲音了。晴天鬆開了抱住他的雙手,又變為了一開始半背著乞丐拖著他一路往前的動作,兩個人還是走得很慢,但總歸是在前進著。
離落腳地越來越近,四周不再是荒廢的住宅區的樣貌,慢慢出現了堆聚的各種廢棄物。晴天卻笑起來,“你為什麼這麼想回去內圍?你準備賣了身上哪個地方,還是找到人願意帶你進去?”
“難道你想留在這裡?”乞丐皺著眉。他咬著下唇,乾裂的唇粗糙不平,他嘗到一絲血腥味。
晴天知道乞丐話裡的意思。
外圍對於內圍而言隻是一個巨型的天然垃圾場,在長年累月中漚出了惡臭的毒氣。垃圾就是垃圾,在沉默中緩慢死去後化作毒的養料,不會有任何掙紮。但乞丐不同。他來自一個沒有毒的世界,他從不把自己看做垃圾。
“我想活著。”晴天回答乞丐。
因此晴天也明白,他們從始至終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廢棄的機械零件堆積成山,散發著機油味和燃燒的焦味。天空灰蒙蒙的,一如往日。兩個人回到了老七的帳篷,發黃發黑的舊紙板疊在一起充當了門,晴天放下乞丐抬開紙板,裡麵雜亂地堆著三人從周圍的垃圾山中撿來的各種東西,擁擠狹窄。老七不在,晴天把乞丐放在一旁,從剛撿來的廢品裡翻出一塊還有殘餘電量的電池,伸手滑開心源指示器的前蓋將電池給乞丐插上。
帳篷裡有一股腐壞的酸臭味,可能來自堆疊在帳篷一側琳琅滿目的“戰利品”,也可能就是帳篷固有的味道。乞丐覺得不舒服,讓晴天將帳篷一側稍稍掀開。
裹著臭氣的風吹進來。
兩人都處在能量耗儘的邊緣,正是饑餓,然而飯還沒做,角落的鐵盒子裡什麼都沒有。難道老七又去找水煙了?
晴天嘖一聲,翻出一個布袋轉身前去救濟站。
救濟站離這裡不算太遠,步行大概要三十分鐘。晴天捏著布袋一路跑了過去,銀灰色大門外排著長隊,裡麵的執行官換了人,現在是一個中長發的男人在核對身份和發救濟品。他總覺得這男人有些熟悉,不由皺起眉。
排了片刻,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一個衛兵忽然上前將隊伍最前端的人揪了出來狠狠摔在地上。衛兵抬腳將男人摁在了地上後操控鐐銬將他扣住,抬起頭露出笑:“這個人實際是在案的通緝犯,身份造假被執行官識破。馬上會有人將他押往天水監牢,大家不用擔心。”
很快又過來兩個穿著製服的人將男人帶走了。
人群中殘留著男人帶來的不安,逐漸響起窸窸窣窣的交談聲。
又排了半個小時終於輪到了晴天。麵前的男人還在低頭記著什麼,半長的黑發柔順微卷,貼著蒼白的麵頰。他的唇顏色發紫,帶著病態,卻並不是排著隊的人那種無法呼吸般的緊皺發黑。
到底在哪裡見過呢?
見晴天一動不動盯著長官,一旁的衛兵立刻用槍頭戳了戳他以示警告。
男人抬起頭。
“手放在檢驗器上。”男人道,聲音沙啞刺耳。
桌上有一個巴掌大的黑色方盒,上麵亮著一圈藍光,晴天伸手按在上麵。
男人露出一絲笑,忽然抬起頭看著晴天,一雙眼白占比極大的眼睛從長發後顯露,直直盯著晴天,像某種爬行動物,“你是完全自然人?”
晴天皺起眉。
“係統裡沒有你的心源編號。”男人上身前傾,眼裡帶著新奇,“你的信息隻建檔兩年。如果不是完全自然人,那就是相關信息在這之前遺失了?”
“居無定所就會這樣。”晴天越發不耐,他很不想和這個人說話。之前的執行官顯然效率高得多,也從不會問一些這種顯而易見的白癡問題。
“這樣嗎……”男人轉過身,向後麵的衛兵做了什麼手勢,那衛兵就拿著一個橘色的救濟包過來了。
“這個也對的上。”男人說。
衛兵於是伸出一隻手將救濟包遞過來,晴天想著不知道乞丐現在如何了,老七有沒有回來,得快些回去才好,也伸出一隻細痩發黑的手去接,衛兵卻猛探出另一隻手抓住了晴天的手腕。
救濟包啪地砸在地上。晴天低頭去看滾出來的合成罐頭和幾塊低階電池。
方才抓捕過一個男人的衛兵走了過來,伸出電槍在他頭上狠擊了一下,晴天頭痛欲裂,嗡嗡作響的低語如同腐肉上聚集的蚊蠅一擁而入,黑色的記憶隨之蠢蠢欲動。晴天咬著嘴唇清醒了些,一拳搗在衛兵腹部向外衝去。
衛兵眼神凶惡,拿槍的手再次抬起。
子彈打在背上,晴天倒在地上渾身抽搐動彈不得,他勉強伸出手指摳在地上想要繼續向前,疼痛卻再次襲來。
人群吵鬨聲漸漸止息。衛兵的聲音再次響起:“……護衛隊會維護好治安……”
*
乞丐側躺在帳篷中。聞久後帳篷中的味道就開始慢慢在大腦中消失,他開始覺得冷,又起身將掀開的簾子重新扣上。
乞丐繼續躺著,從黏膩的長發間看著帳篷的頂部,不知縫補過幾次的各色防水布料拚接在一起像塊枯敗的草地。還是一開始就是用零碎的布頭做的?他漫無邊際地想著,又想到自己連日積攢能量準備的東西。
就差一點點了。
背上半廢棄電池已經發燙,他伸手摳了下來。電量確實所剩無幾了,不過人也已經可以比較自如的行動。他坐起身,摩挲著這塊電池。
就差一點點了。那是現在就過去,還是再充充電按以往的時間去呢?
乞丐猶豫了一會兒重新躺下。
晴天什麼時候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