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夢一場(1 / 1)

做遊魂做了五百多年了,賈赦從最開始的歇斯底裡,大吵大鬨,慢慢變成了現在這樣,不能說心如止水,隻能說是世界將他排斥在一邊,在這漫長的歲月裡,沒有人能夠注意到他,他不生不死,不知疲倦,能去任何地方,卻觸碰不到任何東西,好像一片虛無。在最開始的一百年裡,他記得賈母,記得賈政,記得活著時的一切。

他死的窩囊,在流放的途中因為頭上的傷口流血而死,而這個傷口是他的好二弟,賈母口中的好兒子用他書房裡的鬆石硯砸出來的,而他的母親一直在旁邊看著,直到他被捆著送上流放的馬車,懷裡塞著認罪書,都沒來見一麵。

一百年的時間裡,他被仇恨包裹著,他有罪,多年來混跡聲色,父子離心,親朋反目,他卻為了賈母口中賈府的榮華富貴,愚孝無為;他有罪,為了區區兩萬兩,將自己的閨女賣去虎狼之家,讓他的巧姐兒小小年紀流浪在外。

他在咽下最後一口氣的那一刻就知道了真相,所謂的賈赦,他生活的世界不過是一本書,而他不過是紅樓夢魘下一顆小小的棋子,隨幕後之人操縱,沒有自主命運的權力。

但他死的不甘心,發妻難產血崩而亡,長子溺水早喪,他一早便知道真相,卻被麵慈心狠的母親為了賈政一脈,毀了名聲,還沒來得及說明真相便名聲狼藉,兒告母本就不肖,他那身居高位的父親賈代善更是注重這種等級規矩,在他被罰跪祠堂兩天兩夜後,他的長子因高熱不退送了命,心腹也在調查過程中折了大半,其中賈史氏和賈王氏出力最多,恐怕最後給他們清尾的,還是那個隻知道斥責他不學無術,為了家族名聲顧全大局的父親!

勳貴人家為了利益前途,哪有什麼親情可言!他恨,恨賈府的一切,更恨自己,最恨的還是那個不念血親,親手把他妻兒送上絕路的賈母。

四百多年,憑借這股恨意,驅使他跟在各種各樣人的後麵,他跟過名醫,從他牙牙學語到他被稱為杏林國手,跟過將軍,飄在戰場上,那股血氣好像要染紅他的靈魂。也因為無聊跟過讀書人,看他讀那些讓人打瞌睡的四書五經,一步步走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與唇槍舌劍中怡然自得,最後他因為一股說不明白得勁去看了看一代君王的一生,君臨天下,孤家寡人,也許正因為這種無人可訴衷腸的寂寞,他才不恨那個判他流放的人,帝王總是冷血無情的,但對他也算是念著絲情誼,那封賈政塞進來的認罪書有他親筆畫押在,卻隻得流放邊關,那裡有他父親的舊部在,如果他能平安到達,也能活下去,那些長官也會顧念一二。

又過了不知多少歲月,他覺得有些倦了,他這雙眼睛看了太多太多,終於要睡一覺了。不管能不能醒來,他希望自己不要醒過來,就這麼睡下去才好!

賈赦隻覺得自己昏昏沉沉,卻有一雙柔荑輕輕的推搡自己,“大爺,快醒醒,出事了!”

賈赦本以為是在夢裡不想理會,但這觸感如此清晰,讓他從昏沉中清醒過來,猛一睜開眼,是陌生的臉龐,雖然小家碧玉,但看服飾,應該是個丫鬟,“怎麼回事?”

賈赦不動聲色,悄悄掐了一把自己,溫熱的感覺,幾百年沒有過的痛感,他來不及震驚,因為丫鬟下一句話讓他從床上差點滾下去。

“瑚哥兒貪玩落水,剛被人救上來,眼下還沒醒過來。”丫鬟語氣急促,想催又不敢催,她是大奶奶的陪嫁丫鬟,張府的家生子,大奶奶對她們不薄,如果瑚哥兒有什麼不測,她真心著急,但大爺不緊不慢的,她看著著急。

“你先去東廂請秦嬤嬤來照顧瑚哥兒,找幾個信得過的壯丁守著瑚哥在我發話之前,任何母親和二房的人都不要放進瑚哥兒那裡!”賈赦來不及整理混亂的思緒,隻是瑚哥兒出事是他一輩子的心結,一聽瑚哥兒他立馬就確定了現在的狀況,把眼前的小丫鬟打發去請個住在他這裡修養的老嬤嬤,他整理了一下衣服,趕緊衝出門去,瑚哥兒落水,緊接著就是夫人出事,來不及思考眼前到底是真是假,隻能儘自己最大的能力去阻止,不然他從這夢中醒來還有什麼意義!

“你,過來!”賈赦實在想不起來門口的小廝都叫什麼名字,看見一個分外麵熟的,趕緊拿出自己的少爺派頭來。

“大爺,小人是您的奶兄弟觀竹啊。”觀竹見自己從小到大服侍的爺居然沒想起自己名字,隻當大爺嚇糊塗了,趕緊過去扶著。

“觀竹,快帶人去奶奶屋門口守著,不放過任何把瑚哥兒落水的消息告訴奶奶的人!”賈赦交代完觀竹,就帶了幾個人去了瑚哥兒玩的小湖邊,也許是重活一次乾什麼都比前世順利,他抓到了看護瑚哥兒的婆子和丫鬟,本來隻是懷疑,奈何兩人做賊心虛,一見賈赦便跪地求饒說不是存心要害瑚哥兒落水的,“青鬆,你把他們帶回去審,務必讓他們知道謀害長房嫡子有什麼下場!”

賈赦現在有些頭疼,但是他沒有時間了,不搞定這些肮臟事,他沒臉見自己的夫人。

他沒叫任何人,自己出了東門來了張府,榮國府的拜貼都在賈代善手裡,他是不能隨意動用的,而這些事,賈母根本不會幫他,現在關於上一輩子的事他開始回憶起來了,夫人新喪,他被關在祠堂,瑚哥兒本來隻是落水有些風寒,賈母不肯請大夫,說兩歲大的小孩請什麼大夫,隻叫了一個神婆來叫魂,結果神婆送了一碗湯藥,瑚哥兒喝了當晚就走了。

這輩子他是絕對不會讓往事重演。來不及下拜貼提前通知,賈赦風風火火的來到張府,倒是把張家的人嚇了一跳,賈赦沒與他們進行什麼禮節上的客套,“隻是想求泰山大人能幫忙請位信得過的大夫,家中遭變,瑚哥兒落水,小婿現在孤立無援,母親在府中坐鎮,不敢相求,隻得求泰山大人能幫夫人和幼子請個大夫,小婿感激不儘。”

“瑚哥兒落水?”張家書香門第,本來對沒有拜貼貿然前來的賈赦有點不滿,但一聽是這等要緊事,也顧不了這些,張老夫人連忙派人請了張家人最為倚重的大夫,又交代了張家的老三張群隨賈赦一同回去,老大張盛外放,老二同樣未歸,他們兩個老人又不能隨便上門,隻好托老三走一趟,也算是給秀雲撐腰。

賈府的那些門門道道,張老夫人看的是一清二楚,本不想將自己的明珠許配給賈府的賈赦,賈赦有個風流不羈的名聲是一回事,主要是那賈府的當家主母史氏,一旦秀雲進府,恐怕要受不少苦頭,奈何聖上賜婚,避無可避。

“沒想到秀雲現在還懷著,就有人動手了!”張老夫人氣的咬牙,見張老太爺坐在一旁,氣就上來了,“你還在這喝茶,秀雲和孩子要是出了事,你就難受去吧!”

被老妻說上幾句,老太爺也不著惱,“哎,要是以前,我定要找賈代善說道說道,但現在看來賈恩侯這小子對秀雲頗為愛重,這樣秀雲在夫家也有依靠,女兒畢竟已經嫁進了賈府,咱們也不好過多插手。”

張老太爺拍了拍夫人的手,“且寬心,如果秀雲出事,我就是豁出去,也要為秀雲討回公道,可要相信女兒啊。”

“哎,我先去佛堂為秀雲念念經,祈禱她和孩子能平安。”

張家的老三和賈赦一般大,兩人在幼年時也曾做過狐朋狗友,但後來張群在他爹的大棒子下改邪歸正,賈赦則因賈代善出征在外多年,被史氏給養歪了,雖到不了吃喝嫖賭無一不精,但留了個紈絝的名頭也讓人詬病許久。

“姐夫,我姐怎麼樣了?”張群見賈赦偷著摸著領他們從東門進去,連正門都不敢進,有點心酸,更擔憂自己姐姐。

“你姐姐那裡派了人顧著,瑚哥兒的事還沒讓她知道,你等會兒先去陪陪她,彆把這事說給她聽。”賈赦來回這一趟基本沒幾個人看到,東門是榮國府東院的外門,廢棄多年,要不是他前世在東院窩著,壓根不知道還有這麼個門,賈赦沒做好思想準備去見他的夫人,雖然來回這麼久了,他能感覺到自己是重回到過去了,但賈母,王氏,包括這個榮國府,都讓他難受,他不想呆在這裡,他想離開。

“我去看看瑚兒,等會兒去找你們。”因為記憶越發清晰,他也記得瑚兒在哪裡了,因為瑚兒剛剛落水,賈赦便讓人封鎖了消息,史氏又去了南安王府上坐席,王氏做賊心虛,根本不敢來榮禧堂,所以他這裡還算清淨。

這一天過的像夢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