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主動,鬼魂是不需要就寢和進食的。在江畔茫茫無際的蘆葦蕩中,不知繞了多少個彎,走了多少個晝夜,懷抱著錦娘的薛青麟終於來到了一處鄉鎮。
可走了半天,怎麼不見鎮上的人呢?
走到城門下,薛青麟的疑惑才終於被打消。整個鎮上的人,無論男女老少,紛紛聚在城門之下讀著一張告示。他本想湊近去看的,但念及自己還是方才離魂的鬼,還是不要與人群靠太近為好。於是他找了一位剛看完告示正往回走著的老人詢問。
“我不認字……但聽他們說,好像是附近哪個姓黃的大官被抄了?反正跟我沒關係……”
姓黃的大官被抄家了?該不是老人錯以為黃國公姓黃吧!薛青麟的腦海中迅速牽連起近日迷失於蘆葦蕩時的萬般思緒。家人被水匪殺儘,他已絕望了一半,眼下隻求恩師平安,沒想到竟是這般結果……
眼看老人已自顧自往前走去,他當即又問了一句:
“打擾老人家了。再請問五平縣怎麼走?”
“城門出去往前走,水邊左拐就是小蒲村!”
五平城中的情況,更是一片混亂,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討論黃國公滿門被斬一事。薛青麟無心再聽這些議論,強忍著即將崩潰的心情,抱著錦娘急急忙忙地從人群中穿行而過,跑回了府中。
但門前,門裡,一個人都望不見。
“張義,張義!”難道就連家仆在此時也背叛了自己?他有些收不住情緒,怨怒地大聲呼喊著,快步走入正堂,見沒人,又走向張義的房間。隻見自幼伴他的書童正抓緊時間打包著行李。
“張義!你要去哪裡?家裡其他人呢?”
聽見主人回來,張義當即向他跪拜在地。薛青麟念他是目前除錦娘外自己唯一的夥伴,甚至親人,如今自己失勢了也至少是最後一個離開,就暫且不不打算跟他計較,雙手攙他起來。
可張義仍舊是跪拜著。
“老爺恕罪。今天小人是來向老爺辭行的。”
“你也要走?”雖然已看到張義收拾行李的動作,薛青麟仍極欲挽留他,才發出這一問。“我,我可以同意,”他的眼眶有些濕潤,“但是為什麼?”
“謝老爺恩準,”張義站起身來,”原因老爺知道,小人不便多說。”
“我?我知道什麼?”薛青麟以毫不端莊的語速解釋了自己攜全家看望恩師,到路遇水匪,離魂後懷抱錦娘逃歸,又聽說黃國公被滿門抄斬的經曆,卻終於壓抑不住極度的悲憤而落下淚來。聞言,張義卻又“撲通”跪了下來。
“是小人誤解老爺了!”他向薛青麟叩拜一下,而後說道:“可官府貼的告示上寫著,三品輕車都尉薛青麟將信件投入銅匭,舉報黃國公與越王勾結,意圖謀反,最終黃國公滿門抄斬,薛青麟封平南侯。大家都以為這是您做的,不願再為此不忠不義者做事,便紛紛辭去。想到平日老爺如此尊重黃國公,小人本來還有些懷疑,但官府出告示了,也不得不信……”
張義又起身,從桌上拿起一個鼓脹的包袱,對薛青麟道:“大家念您平日恩德,每人從薪資中取出一點還給老爺,也算作不告而彆的道歉。如此看來,小人最後一個走是幸運的了。”
聽到府上的仆從如此明辨是非,儘管他們已經離開,薛青麟仍舊深為感動。
“如此想來,冒用我姓名的必是那群水匪了。”
“一定是的,”張義咬牙切齒地道,“老爺,我們堂堂薛家被那群窮凶極惡的匪徒欺負,卻沒有反擊的能力,何等可氣!但聽說明天那假冒的平南侯就要來了,如今,我們隻有離開了,唉……”
憤恨的宣泄終是化為了抽噎的哭聲。他說的對。看來,唯一的選擇隻能是離開五平,離開這個居住了二十年的淳樸小城了。
不過在離開前,薛青麟還要找一樣東西。
“終於找到了……張義你看,這本書上記載的都是古時的鬼怪故事,這一篇提到,已逝之人離魂重生,大多是由於冤屈未伸,其靈魂也依靠仇恨維持。”他滿意地合上書,將它塞進包袱中。“為國家,為家人,為恩師,為同僚們,這當真是天賜的好機會。”
薛青麟一家隻剩三人,又有兩人是鬼魂之身,自不必收拾太多東西。當夜他們就啟程逃往山中,再借道前往彆的城鎮。
臨走前,薛青麟又含著淚最後看了一眼月色下的五平,這座他自幼生活的小縣城。雖然他的生活一般限於府內,采辦貨物也不須他親自出麵,他對於這片土地上的百姓們卻有發自內心的關愛。不知道那被功名富貴迷了眼的平南侯來了以後,這裡會變成什麼樣。
民風的改變,一時還看不出來。但清晰可見的是,第二天早上,“薛府”的牌匾被歪斜地扔到了地上,取而代之的是“平南侯府”四個冰冷的大字。那是潯陽江午夜的水一般刺骨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