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景軒不說明白,他就不知道。
唐一這般目空一切的人,他也有不敢承認的事實。
梁晴躍說了,他很正常,他很正常,他很正常,他和世界上的所有小孩一樣,他隻是性格和彆人不一樣罷了。
唐一按耐不住油然而生的焦躁感,手指揉搓著書角,難以抑製的破壞欲在腦海裡肆意橫行,他想要做一個乖孩子,一個聽話的好孩子。
“我做了讓你討厭的事了嗎?”唐一問著。
蕭景軒抬眼看了他一眼,沒有理會,轉身走向教室後門。
唐一看了眼還沒拉上拉鏈的書包,他想先把拉鏈拉好,但是又想跟上去,“蕭景軒!”一瞬間的猶豫,唐一沒追得上去,等他背著書包從走廊往下看時,蕭景軒已經從樓下走出去。
他的雙手不安地扣在一起,剪得圓潤整潔的指甲在抓撓著手背,越抓越癢,每一根經脈都在按照它自己的意誌在扭動。他的心臟跳得厲害,不受他控製地在為自己的慘劇狂歡,為他的恐懼和不安而慶祝。
他找不到自己的呼吸,胸腔上下起伏。腳下的地板似乎蘇醒了般,慢慢融化,扭曲,他全身冰涼,沒有知覺,他感覺自己正在被地板吞咽下去。
蕭景軒剛剛看他的眼神和那些人太像,唐一埋藏在血肉裡的畏懼,這種眼神帶來的傷害,頃刻之間,不可抑製地卷土重來,他以為自己早就忘記了,可是這樣的眼神出現在了蕭景軒的臉上。
“喂!你沒走的話就下來,我就等你三分鐘。”蕭景軒的聲音在樓下響起。
“你聽見沒有?”見唐一沒有答複,蕭景軒扯著嗓子問著。他們的教室在五樓,現在是飯點,人很少,校園裡很安靜,應該是能聽得見的。
他沒帶著手機,也不知道唐一的情況,樓上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蕭景軒自暴自棄地揉了把臉。
他輸得乾淨,一敗塗地。
他很想念兩人相伴的日子,這些回憶在反複折磨著他,他開始失眠,焦慮,常常走神,不斷地在腦子裡複盤,整日渾渾噩噩行屍走肉一般。
煙癮也越來越大,每晚睡前都要喝一杯度數高點的酒,才能睡下。
他以為這是解決他滿腦子情緒的最好辦法,就是緊急切斷,把自己和源頭隔離,但沒想到是下一輪折磨的開始,比前陣子更難熬,更殘忍。
他跑上樓去,腦子裡突然響起梁晴躍的那句話。
「阿姨是太心疼唐一才會這樣的。你知道的,唐一性子就是這樣,讓人擔心得很。」
她一定也是無數次地見過這樣的場麵,才會對唐一的異動異常敏感的。
“喂,你乾什麼!都撓破了,一手血!放開!”蕭景軒跑過去抓住唐一的手腕,扯開他紅腫可怖的雙手,另一隻手去嵌住唐一的臉,把他掰向自己。
這種行為蕭景軒並不陌生。蕭彥娶張婉柔的那天,張若勻把自己和他關在浴室裡,整整一天一夜,不準他上廁所,不準他喝水,不準他睡覺,就這麼站在張若勻麵前,眼睛隻能看著她。
結婚的那天,是張若勻的生日。
蕭景軒以為當時,張若勻是要接他過來一起慶祝的。
張若勻總是這樣,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帶著他到處跑,但是還是會不定期來找他,把他從白家接出來在張家住幾天又丟回去。
有時候,是單純帶他出去玩,那可能是任何特殊的日子,他的生日,張若勻的生日,或者彆的什麼任何節日都行。
有時候,是帶他去見拒他千裡之外的父親,對他恨之入骨的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對他咬牙切齒的父親的夫人。
有時候,是把他丟到蕭家,在被蕭家送回張家,最後他又會回到白鑫那裡。
有時候,就隻是和她生活幾天。
蕭景軒牢記著張若勻的教誨,他極為珍惜每次可以在母親麵前表現自己的機會,隻是有時候也會弄巧成拙。
那天張若勻跪在地上,用指甲不斷地撓自己的脖子,抓自己的肩膀,撕扯自己的腿,她最喜歡的黑色長發,全身上下,血肉模糊一片。她不再向以往一般瘋了似的吼叫,斥責,隻是雙眼無神地不斷抓撓自己。
最後張家二老趕到,才砸開浴室門,把兩人拖了出來。
再過一段時間後,蕭景軒就離開了白家,在張家二老留給他的房子裡獨自生活起來。
張若勻更加頻繁地來找他,甚至和他住到了一起。
他不想回憶那段黑色的時光。
但是唐一現在的樣子就和張若勻一般。
唐一的眼睛逐漸聚焦,回了神,他猛地抽回雙手,用手指拉扯著衣袖,把血肉粘連的雙手藏進去,沾惹得到處都是。
他的臉上終於出現了波瀾,是會刺痛人心臟的害怕,唐一最先學會的情感,就是恐懼,他的眉尖擠到一起,瞪大了雙眼,瞳孔顫抖著,死死咬著的嘴唇發白,下一秒可能就要滲出血來了。
“呼吸。調整你的呼吸。”蕭景軒捧著他的臉,把他可憐的,快要被咬斷了的下唇用手指解救出來,“張嘴。”
“放鬆。放鬆點。沒事了。沒事了。”蕭景軒見他配合起來,雙手放開了他,在他眼前晃著,吸引他的注意力,慢慢地引導著。
“嗯。你做的很好。慢慢調整呼吸。”蕭景軒目不轉睛地盯著唐一的眼睛,知道那份驚恐從他的神情中消失,他才輕輕舒了口氣。
唐一有意要把傷口藏起來,他把雙手掩在身後,疼痛感這時才慢慢馬上脊柱,傳到他的大腦裡。
還沒等蕭景軒繼續動作,唐一忙道:“彆看。”
“我沒問題。”唐一又補充道。
“我沒事。”唐一又說。
“我是誰?”蕭景軒的眼睛沉沉的,像會吃人的深淵。
這是他發現的寶物。
他甚至有些同情,唐一遇到的是像自己這樣道德敗壞的人渣,沒有底線的流氓。他第一反應不是心疼這個犯了應激或者過度焦慮的病人,他欣喜若狂,像闖入好人家裡的老鼠,要大肆繁殖,傳播細菌和病毒,他想在這個可憐人的骨骼裡植入名為蕭景軒的病毒。
唐一沒料到對方居然說出這麼無厘頭的話來,唇舌不聽使喚,沒有回應。
“我叫什麼名字?”蕭景軒的眼神像盯著獵物的毒蛇,耐心地等待著。
“蕭景軒。”
“再叫一遍。”他覺得他媽真是個取名字的天才,從耳根蔓延而出的酥麻感,像令人上癮的毒品,刺激著蕭景軒的腦神經。
“蕭景軒。”
“嗯。很好。”蕭景軒壓著笑意,“你幫我個忙好不好?答應我,我們就和好。”
“幫什麼?”唐一的神經完全放鬆下來,語氣淡淡的,垂著眼,左手捏著右手的食指。
蕭景軒故意拖延,他嗯了長長的一聲,“我想想。”他抬頭看了看四周,稀稀拉拉來了些早早吃好飯的人,“什麼都可以嗎?”
唐一抬眼看著他,明明眼前的人表情很正常,但是唐一卻能感覺到對方的十分愉悅的心情,是陌生的令人心顫的蕭景軒,“嗯。”
“你不反悔?”
“嗯。”
蕭景軒在唐一等得有些急了後,開了口,“幫我把你的手處理好。去醫務室。”他把頭偏向另一邊,看著對麵教學樓裡,歡鬨著的低年級學生,“我陪你去。我答應你不看。”
每個年級在單獨的一棟樓,他們樓的對麵是高二年級。
“你還沒回答我。”唐一開了口,卻不像剛才那般自然坦若,有些艱難,“我,我有什麼讓你討厭的地方了嗎?”
蕭景軒搖搖腦袋,道:“李紹是騙你的。我們一直都相處得挺不錯的,不是嗎?”
“啊……”唐一的臉垮了下來,瞳孔不太高興地移到右下角,印著牙印嘴唇一張一合,“他騙我做什麼?”
“應該是我們這兩個星期都是倒數,他逗你玩呢。看來下個星期要努力一下了。”蕭景軒歎了歎氣,故作苦惱地歎了歎氣,“走吧。去完校醫室,食堂應該已經關門了。我帶你去學校外麵的小店吃。”
“嗯。”唐一跟著蕭景軒,雙手仍然遮掩在身後,“你社團活動在做什麼?很忙嗎?”
他自己撓的傷口是不能輕易被彆人看見的,不聽話的壞孩子才會這樣。
“有點。”
“你最近在抽煙嗎?”唐一對這個氣味很敏感。
“味道很大嗎?”蕭景軒一般是午休或者晚上的時候才會抽,是不會被發現的,突然被這麼一問,他突然有些心虛。
“媽媽她,工作的時候就會抽,會抽很多。”梁晴躍從業於視覺設計,經常日夜顛倒,煙癮很大。
“你不喜歡嗎?”蕭景軒有些找不到唐一說話的邏輯,隻能一點點推演。
梁晴躍身上常常是香煙伴著香水的味道,唐一說不上喜歡還是討厭,隻是這種氣味在他感知係統了已經被作為一種符號存儲了起來。
唐一答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