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生在澳洲工作,唐一在寄北讀書,而杜家二老都在瀾岐,一家人在杜生讀大學後更加聚少離多。一開始他們家生活在祈臨,高三時,因為杜澤的工作調動,去了瀾歧,也就是杜生他爸,杜生他媽梁晴躍輾轉兩地照顧兩個孩子。
可是唐一因為高考報名沒有和杜生報到同一個學校,自己留在祈臨複讀了一年,梁晴躍則跑去了瀾歧和杜澤在一起。
梁晴躍在懷二胎的時候出了車禍,失去了生育能力,患上了很嚴重的抑鬱症。她特彆希望能有個自己的女兒。在幾家福利院輾轉後,她挑中了十二歲的唐一。
唐一長得非常漂亮,腦子聰明,在一群孩子裡麵尤為出眾,但是由於患有嚴重的情感缺失,被反複的棄養,導致年齡越來越大,也越來越難被領養。唐一一直都被梁晴躍當成女兒來撫養。
掛了電話後唐一呆愣愣地獨坐好久,一些念頭又重新纏上了他,從腳底蔓延而上。
本來兩個時辰就可以完成的打掃,唐一居然忙活到了深夜,他沐浴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睡下,最後天明的時候,他爬起來咽了片安眠藥,才算是得了救。
還有三天就是除夕,唐一坐上了飛往祈臨的航班。
他的生活連放假都很規律,早上六點鐘起來,晨跑四十分鐘後吃早餐洗澡,九點鐘開始學習工作,十二點吃午飯,午休四十分鐘,下午兩點又繼續學習和工作,下午六點開始吃晚餐,飯後消食四十分鐘,晚上七點半又會繼續忙活,直到十一點半開始洗漱準備入睡。
即使開學,常常在實驗室忙得暈頭轉向,並不規律的課表也會被唐一化腐朽為神奇,他沒有娛樂活動,不需要多餘的社交,活著就是為了研究一本又一本的學術專著,完成導師布置的一個又一個任務和課題。
如果不順利,他也不會有什麼情緒波動;如果效率太高,提前完成,空白的時間反而會給他焦慮。
節假日,要給周圍的人發送祝福和贈送禮物;見到同學、老師、長輩,要麵帶微笑,禮貌問好;周圍的人過生日,需要參加排隊或者為對方準備些驚喜;混跡在人群裡,要耐心傾聽,時時回應,從中獲取一些社交信息,對方的性格偏好等等;遇到麻煩,要冷靜處理,以人身安全為重,及時求助……
每周都給父母打電話,和杜生一起吃個飯,放假如果沒事就回家……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他生活中最讓自己感到存在的真實性的,大概就是時時刁難他的課業。
每次在路上遇見老人和小孩,唐一也會不自覺地想著,自己何時才會老去,還要再過多少年?每次看見實驗台上冷冰冰的屍體,唐一也會不自覺地想象,自己何時才會結束這漫長的一生,躺在某個荒無人煙的地方,進入永久的休眠?
啊,人生,過於漫長。
回到祈臨後,唐一分出了更多的時間來晚飯消食,他會在祈臨的大街小巷走上一整晚,然後意猶未儘地回到民宿,他打算在這裡渡過這個漫長的假期。
這是第七年。
今天,街上格外冷清,今日是除夕,是闔家團圓的日子,是一個重大的節日。
唐一這幾天隱隱期待著可以在茫茫的人海中找到他夢裡的身影,隻要站在遠處望一眼就好。如果是不小心在金色年華和世洲大廈意外的地方碰到,那就真的隻是巧合,那人就不會那麼生氣了吧。他小心地躲藏在人群中,裹著厚厚的羽絨服。
祈臨喜歡在傍晚飄雪,一下就會是一整夜,看過那麼多場雪,唐一覺得還是祈臨的雪美不勝收,頻頻駐足,用乾燥的手接住白色的精靈,然後看著它在通紅的手心由白到透明,再從指縫和掌心流走。
秋末冬初的祈臨寺才是絕色,黃燦燦的銀杏會被附上一層薄雪,暗紅的磚牆,黑沉沉的瓦,晨初風情萬種的陽光。湧動的人潮上空縈繞著青紫色的煙,空靈的鐘鳴在清冷的空氣中蕩開陣陣漣漪,鮮豔的紅繩、平安福、祈願的紙條會把樹枝的腰壓彎。亭台樓閣的青瓦上、掩在積雪的樹枝裡、無人問津的舊庭院,會有花色不同的野貓、鳥雀,有時還會有來串門的圓滾滾的鬆鼠。
光是他和蕭景軒逗留的時間裡,就已經在這座小山上發現了近百種鳥雀。這座寺廟修建在祈願山的半山腰,他們在不知不覺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遍了祈願山的每一處角落,哪裡會有溪流,哪裡會有涼亭,哪裡會有台階,哪裡會有石碑,都深深地雕刻進他短暫的生命裡。
除夕之前沒有機會見到,那之後的好幾天裡,蕭景軒應該都不會在祈臨,唐一躲躲藏藏地、遮遮掩掩地從祈臨一中踱到祈江大橋,再爬上祈願山。他是虔誠的信徒,在搖搖晃晃的落日裡,走走停停。破碎的落雪聲伴著他平穩的呼吸,和規律的腳步。
他偷偷地來,又悄悄地離去,這也是他這樣做的第七年。
以前是年前或者年後,杜生的工作穩定在澳洲後,他就會在人流最少的這幾天過來。
就這麼短暫幾天的滋養,可以支撐他一整年的呼吸。
夜已經深了,這座城市完全的停歇下來,靜靜地等候明天的到來。
唐一獨自一人,在祈臨寺裡兜兜轉轉了幾個來回,今夜的寺裡沒人駐守,沒有點燃的燭火和香柱,隻有幾盞躲在燈籠裡將被寒風吹滅的暖燈,不如月下的雪明媚。
唐一爬得渾身是汗,在渾濁的夜色中發散著熱騰騰的蒸汽。
機械的電子鈴聲響起,唐一接電話時看了下時間,再有兩個小時,就到淩晨了,那個時候,祈臨會想起此起彼伏的煙火聲,而他會在城市再次回歸寂靜到達民宿的樓下。
“喂?跑哪去了?”
“在公寓裡。”唐一走到了庭院裡,低著頭用腳摩擦地上的積雪。幾乎一半的樹都掉光了葉子,祈臨寺變得陰沉靜謐。
“我怕你孤單,給你打個電話。”杜生輕輕地笑了。
“都說了不用了。你老愛瞎操心。”唐一頓了頓,“你那邊應該很晚了吧,明天不上班?”
“你什麼時候漂洋過海待一陣子就知道了。這叫儀式感。春節聯播才進行到一半呢。”
“爸媽怎麼樣?我這次不來,他們又要生氣了吧。”唐一問道。
“誒。還有我呢。我說你課題那裡走不開,和申請到交換名額有重大聯係。算是理解了吧。我哄個幾天就好了。他們在澳洲玩夠了後會來看看你的。”杜生常年和唐一串供糊弄兩老,可謂是熟能生巧,即使是最親密的一家人,也是分能說和不能說的事,對於長輩向來都是報喜不報憂,怕他們擔心。
“嗯。”唐一道。
“唐一。”
“嗯。我在。”
“我等著你和我說新年快樂呢。”杜生輕輕笑了起來,他這個弟弟對於人情世故總是會慢幾拍,你若想要他乾點啥,得逼一逼。
“還早啊。”
你看,果然。
“文字不比語音親切。我想睡了。快點。”杜生說。
“好吧。新……”
一切就發生在電光火石間,不知是什麼,衝過來把唐一撞了個踉蹌,趁他心裡一慌,一把搶過了唐一的手機。那人往前跑了幾步後,得意洋洋地轉向他,左右搖晃著炫耀自己的戰利品。
“喂?唐一!怎麼了?摔了嗎?”杜生那裡清晰地傳來此次動作的聲音,在手機那頭焦急地喊著。
唐一在雪裡還是沒能穩住,跌了下去,驚詫地看著那個黑影。明晃晃的手機光線吸引了視覺細胞的注意力,他看不清那個影在黑暗中的麵孔。
“請還給我。”唐一忍著痛爬起來,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人看。他搶完手機不跑,反而過來挑釁自己,唐一心頭一緊,已經把最壞的情況考慮到了。那人堵在大門,身形健碩高大,不是他能解決的體量,他隻能往院子裡後退,拉開距離後,從長計議。
大年三十,冰天雪地,來到這裡,還搶劫——這個人很危險。
可能是在逃犯、亡命徒。
沒有人可以求助。
要趁著電話沒有掛斷,給杜生傳遞消息,沒準還來得及給他收屍。
他有些驚訝自己居然跳過了求生環節,他先思考了,一個可以不被折磨就能先了結自己的辦法。
其實如果可以在這裡結束生命,也蠻不錯的。
但是想想又於心不忍,如果在這裡發生了命案,就會玷汙這座寺廟,這裡是一個給予信徒溫柔與希望的聖地,是他最為珍惜的地方,他想被安葬在這裡,但不能帶來麻煩。
這人可能比他還熟悉這座寺廟,寺內應該有什麼可以用的木棍,他要拚一把。
真是倒黴透了。
“唐一!”杜生的聲音堪堪把唐一飛速運轉的大腦壓住。
“我在……”唐一還沒把“祈臨寺”說說出來,就被另一個聲音打斷了,推翻了他剛才幾秒鐘迅速建立起的無數種逃脫構想。
“你還真是不長記性。又被我抓到一次。”那人道,聲音聽起來極為愉悅,他見唐一沒有動作,邊說邊走到了月色之下。
是蕭景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