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眠夜(1 / 1)

長隨將檀韞帶到廂房,恭敬地嗬腰道:“七祖宗裡頭請,該有的都備著了,奴婢不打攪您,但候在院門外,有事兒您隨時吩咐。”

檀韞“嗯”了一聲,讓翠尾候在廊上,自己一個人進了裡間,那妓子正攀著宋佩說笑,把人嚇得臉色慘白。他饒有興趣地看著,直到那妓子臉色僵硬,逐漸笑不出來了,茫然又惶恐地把頭磕下去。

“他既是我的人了,旁人就不要碰。”檀韞說,“下去。”

妓子喏喏連聲,慌忙退了出去。

“啪”,翠尾從外頭把門關上了。

“宋佩,”檀韞走到榻上落座,“以前沒見過你。”

宋佩整理好衣襟,從小幾前的軟墊子上站起來,沒往檀韞麵前挪,緊著嗓子說:“微末小官,不配入檀監事貴眼。”

他說謙卑的話,語氣卻不是,甚至有點嘲諷,顯然自詡清流,看不起閹黨。

檀韞倒不在意,撐著榻往後一仰,轉了下疲倦的脖子,說:“怎麼個微末法?”

這是要問出處,宋佩沉默良久,虛弱地說:“下官現任都察院經曆,七品官。”

檀韞輕輕地笑了,“都察院?”

宋佩似乎被兜頭摑了一巴掌,腦袋都麻了,他知道檀韞為什麼會笑,都察院的人跑來參加權璫的壽宴,說出去活該讓人笑話不恥!他想解釋,可他為什麼要解釋,那榻上的人雖然長得像個小神仙,可不也是權璫嗎?

檀韞握著緝事廠,甚至比孟半醒更可怕。

“不會唱曲兒,講故事總會吧?”檀韞說。

是要笑話他,還是要再尋機懲治?宋佩不確定,但不得不說,“上個月,經曆司考評官吏政績和廉潔,下官如實考核,但沒能交上去。”

檀韞懂了,考評上有貪汙,且裡頭有孟半醒的人。他終於睜眼看過去,說:“上官叫你來賠罪的?”

“……是。”宋佩不想來,也不怕死,可胡禦史和同寅們戳他骨頭,說他這是要害死他們。

孟半醒果然打的是這種主意,檀韞尋思著,“我要是把你睡了,你明兒就要洋洋灑灑參我一大篇,是不是?”

宋佩不過是個泥點子,夠不著讓檀韞忌憚,可孟半醒卻是根粗枝兒,他一甩,泥點子就能潑到禦前。禦前的人私下作風不正,陛下尋常時候不會計較,可若讓人尋到攻殲指摘的把柄,那就是不中用了。再說宋佩此人頗為正直剛硬,若讓他成了彆人的刀,就是煩也要把檀韞煩死。

檀韞把玩著腰間的玉佩,顯然今日他的親自赴宴讓孟半醒始料未及,但又舍不得浪費這個機會,所以就地取材,硬是要惡心他一把。孟半醒多半還覺得他和陛下有不同尋常的關係,拿這一招來對付他,效果更甚。

那個直白的“睡”字把宋佩駭住了,結巴了一瞬才說:“是!”

檀韞好整以暇,“那怎麼辦?要不把你殺了?”

“……”宋佩眼睛紅了,卻徹底冷寂下去,“你來。”

檀韞盯著這張臉,仍舊沒想起“宋佩”的名字,上一世的宋佩多半是早早的折在孟半醒手裡了,這種渾身上下都是棱角的年輕人,在雍京可不太好混。

“不讓我睡,那讓我用一用吧,”檀韞在年輕人不懂的目光中挑了下眼皮,“借你的手給我,殺幾個人。”

那樣輕飄的語氣,把殺意都收斂其中,反而讓宋佩心驚肉跳,他正要說話,忽然聽見外頭傳來一嗓子喊叫,“七祖宗!”

是孟半醒的那個親信,翠尾認出人來,上前將跌跌撞撞跑來的人扶住,或者說攔住,佯裝關切道:“尹力,出什麼事兒了,你——”

“我家祖宗在前頭遇刺了!”尹力抱著翠尾的胳膊,哭顫著,“一把匕首捅了大半進去,就在這兒……”他抬起血手捂在自己的心口。

翠尾麵上震驚,說:“誰乾的!今夜來的官宦或是高門遣過來的祝壽使者都是憑帖入園,隨侍的長隨和送菜品的火者也都是孟公公的人,這園子的下人都進不來,除了樂班和那些妓子小倌兒——”

“就是一直坐在祖宗腿上的那個妓子,她——”

房門“砰”的打開了,尹力看見檀韞披袍散發的出來,出門時在門檻絆了一下,被大步邁過去的翠尾扶住了。

宋佩從後頭跟著出來,衣衫不整,臉上還有紅紅的巴掌印,一副被糟蹋蹂/躪過的模樣。

“四哥……”檀韞踉蹌地過來,一把拽住尹力的胳膊,尹力連忙收回眼神攙住他,看清了他強忍的淚眼,“快,快帶我去!”

權璫在自己的壽宴遇刺,這天的夜幕要比尋常時候散得慢些。

翌日,乾和宮。

薛縈端著竹編托盤入內,掠過跪在殿中的綠曳撒,將茶杯放在皇帝手邊,嗬腰退後。

“你是說,”皇帝握住茶杯,“檀韞和宋佩有私?”

尹力不敢直視天顏,垂首恭謹道:“回陛下,昨夜百貴園的賓客都親眼看見檀監事與宋經曆同去後院廂房,奴婢去向檀監事報信的時候也是親眼看見兩人衣衫不整的從屋裡出來。”

皇帝摩挲杯身,“孟半醒遭遇刺殺,死於非命,你這親信入宮來稟明事情經過,不一心求朕為他做主,倒費第二份心告黑狀?”

尹力心裡一緊,說:“回陛下,奴婢麵見天顏隻為替孟公公求一份恩典,絕無半點譎黠心思,檀監事與宋經曆之事也當真隻是如實稟報,求陛下明鑒!”

皇帝沉吟道:“這樣啊……百載,你如何看?”

年輕的天子已然有恩威不露的模樣,何百載突然被點名,眼皮一跳,緊接著一腳踹開尹力,嗬腰道:“回陛下,奴婢覺得此人信口胡謅,實在是膽大妄為!”

尹力爬起來跪好,磕頭道:“陛下,陛下聖明,奴婢絕無半點虛言,當真是——”

皇帝似乎覺得吵鬨,劍眉微微蹙了一下,薛縈當即側目看向殿上,冷聲說:“禦前豈敢吵嚷?閉上你的嘴再磕!”

尹力連忙抿緊嘴巴,悶聲重重地磕頭,沒敢停下。

“陛下。”何百載嗬腰,無比誠懇地說,“檀監事伴您多年,他品性如何,陛下自有聖斷,那宋佩是先帝爺欽點的甲榜探花,自然也是品貌具佳,他二人怎會做出這樣的荒唐事?”

“朕也這般想,畢竟他們一個兼管緝事廠,一個任職都察院,可不能有勾連。”皇帝抿了口茶,“檀韞無需多說,那個宋佩朕雖不相熟,但就按你說的,那是父皇欽點的探花郎,父皇慧眼如炬,豈會不識人?”

“陛下聖明!”何百載瞥了一眼額頭血肉模糊的尹力,“陛下,此等奸佞不可輕饒,否則他日豈非人人都敢誣陷朝臣?”

“孟半醒才去,朕也不忍以雷霆之刑重罰他的親信。”皇帝歎了聲氣,“帶他去孟半醒的棺材前儘忠了吧,孟半醒路上缺個提燈人。”

“陛——”尹力悚然抬頭,被兩個紅衣當直捂嘴拖了出去,同時直殿監的人進來將殿上的血跡迅速清掃乾淨,輕聲退了出去。

“孟半醒是宮中的老人了,要厚葬,他私下叫你一聲大哥,此事你多費心。”皇帝吩咐完何百載,讓他退下,又叫了尚柳來進來,“孟半醒遇刺之事讓江峽好好查,你盯著。”

還未跨出殿門的何百載腳步一頓,不過一息就若無其事地出去了。

尚柳來領旨退下,出去的時候見何百載在階下蹀躞,便走了過去,問禮道:“宗主。”

何百載停下步子,“柳來啊,陛下既然讓你盯著,咱家自然不敢擅問,但咱家與老四兄弟一場,咱家……”他抬袖擦了擦眼下的淚,“請你多費心,幫咱家催著錦衣衛,讓他們趕緊把事情查清楚咯!”

“您寬心。”尚柳來情真意切地說,“人死不能複生,您還是得多惦記自己的身體,事情一旦查明,我第一時間給您通信兒。”

“誒,好……”何百載點頭,輕輕拍了下尚柳來的手臂,領著長隨離開了。

尚柳來站在原地,眼中的擔憂儘數褪去,心中的憂慮卻是實打實的。今日尹力來告狀是孟半醒生前的算計,但其中多半有監事的將計就計、推波助瀾,雖說是以怨報怨,可這是將陛下都給算計進去了啊,若陛下動怒……

“柳來。”

尚柳來回神,側身瞧見檀韞從右側的長廊走來。他收斂思緒,快步走了過去,輕聲說:“陛下要了尹力的命。”

“知道了。”檀韞解下風領,披風落下,被尚柳來接住。他拐彎進入正殿,皇帝不在,正在東暖閣的榻上盤腿坐著看書,薛縈侍奉在側。

檀韞走到榻前,撩袍跪下,“陛下。”

“聽說你驚聞噩耗,在百貴園暈厥了?”皇帝偏頭,“挪近些,讓朕瞧瞧。”

檀韞挪過去,仰頭讓皇帝俯視自己。

皇帝端詳著這張臉,“嗯,可憐兮兮的,倒是像那麼一回事兒。”收回視線,“錦衣衛查得如何了?”

檀韞把臉垂下,盯著雲龍雕花榻沿,“刺殺孟公公的妓子當場服毒自儘,是以錦衣衛還需要一些時間。”

皇帝“哦”了一聲,說:“那不說孟半醒了,說點你該說的。”

檀韞道:“奴婢此前不認得宋佩,此時也無半分私情。”

皇帝笑了笑,“那個尹力可是描述得繪聲繪色,說你們同處一屋,儀容不端。”

“夜間就寢,奴婢便脫了外袍,解了發束,驚聞噩耗,實在是顧不上整理著裝,不想讓尹力誤會了。”檀韞泥首,“汙染聖聽是奴婢的罪過,任憑陛下責罰,但尹力所說全數不實,懇請陛下明察。”

“全數不實,”皇帝說,“宋佩臉上的巴掌印也是尹力瞎編的?”

檀韞抿唇,低聲說:“宋佩誤會奴婢要糟踐他,很是抵觸,此人說話很不中聽還汙蔑奴婢,奴婢一時惱怒就扇了他一嘴巴……奴婢錯了。”

“哦,”皇帝側身麵對檀韞,左胳膊撐著盤起的腿上,微微向前傾身,“他汙蔑你什麼了?”

“他說奴婢包庇貪汙,欺上瞞下,和……”檀韞頓了頓,佯裝出三分驚惶的語氣,“和孟公公是一丘之貉。”

薛縈目光一晃,暗自鬆了口氣。

“膽子果然很大,”皇帝也笑了,“這個宋佩有老師嗎?”

這話中的“老師”並非傳道解惑的老師,而是朝中的靠山,檀韞搖頭,“他出身寒門,在朝中沒有師友。”

“才學、膽識都有,倒是可用,就是直了些,否則也不會被逼參加孟半醒的壽宴。”皇帝想了想,說,“宋首輔的壽辰快到了吧,他是前年春闈的主考官,你幫一幫宋佩,讓他去給座師賀壽。”

檀韞點頭,“奴婢明白。”

皇帝看著檀韞,正想說話,腳步跫然,尚柳來在屏風外輕聲通傳道:“陛下,世子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