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鮓(1 / 1)

夜漆黑,百貴園燈火璀璨,這是個專辦宴席的地兒。

“孟公公到!檀監事到!”

門口的小火者扯著嗓子通傳一聲,裡頭說笑的、投壺的、猜枚的、摟著妓子的都停下來,齊刷刷地看向門口。

今夜的壽老爺攬著檀韞進來,乍一眼像對親昵的父子。

孟半醒今日滿四十,微胖,大眼,麵容憨喜,穿一身大紅金蟒,像個富貴的麵人兒,可見年輕時也是好顏色。也不知他挨著檀韞的臉說了什麼,惹得檀韞輕笑,那張小臉半垂著,露給眾人一雙清媚的眼睛。檀韞許是更喜歡淺淡的顏色,今日穿的是荼白,斜枝蘭竹膝襴隨著他走路搖曳出流水般的銀輝。

“‘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①”宋佩坐在席尾,喃喃出聲,“啪”,旁邊的同寅猛地拍他的胳膊,壓著嗓子道,“傻了!那是檀監事!”

宋佩回神,不好意思地說:“隻是覺得他甚美,絕無下/流心思。”

原來是那位檀監事,難怪這麼年輕就能讓身為司禮監秉筆的孟半醒親昵相待。

“有沒有心思都好,再美,那也是朵食人花!”同寅說,“彆瞧了。”

主坐設在階梯上,兩側的長隨清一色的青曳撒,翠竹似的排列下來。孟半醒攬著檀韞一同上座,兩把椅子緊挨著,用一張桌,他抬手示意齊齊拜禮的賓客都坐下,笑著說:“諸位能來給咱家祝壽,咱家承情了。”

眾人笑著,紛紛說些吉祥話,孟半醒聽得高興,讓長隨倒了酒,舉杯喊“一千歲②”。

喝了三杯,班子起樂,後廚流水似的上菜來,葷菜有風魚,醆蒸鵝、酒蒸雞、桃花鮓等,素食是糖蒸茄、豆腐羹、花筍乾等,此外還有瓜果點心美酒若乾種。

檀韞把筷子探向碟子,魚汁點形狀,熟紅如牡丹,是玲瓏牡丹鮓,做得很美味。

孟半醒正用手臂勒著懷裡的妓子玩嘴對嘴喂酒的遊戲,順著妓子分心出神的目光看過去,是檀韞白皙的側臉。他知道他這七弟的樣貌是極好的,小時候就是個精雕玉琢的美人胚,若沒有老祖宗,那會兒就被玩爛了。所以說,有些至美珍饈,普天之下還是隻有陛下吃得到。

再低頭一看,檀韞麵前那碟子裡的牡丹鮓已經少了大半,孟半醒不禁笑了,“就一小孩,隻顧著悶頭吃!”

“還要喝呢。”檀韞放筷,用帕子擦了嘴,接過翠尾遞來的一杯橘酒,側過去敬酒,“四哥,請一杯。”

“好!”孟半醒仰頭喝了,推了把腿上的妓子,“去,給我弟弟唱一出!”

那妓子如蒙恩赦地站起來,鸚鵡刺繡的石榴紅裙一旋,就挨到了檀韞肩上,比起底下那些,她妝麵淡,像朵初暈的桃花,有蓬勃的生氣。孟半醒陰陰的瞪視著,那是警告和催促的意思,妓子眉心的小褶愈發明顯,對檀韞貼麵吹一口香氣,不大熟練地做出個嬌媚模樣,“七祖宗,您要聽什麼?”

檀韞不喜生人近身,卻沒推開她,說:“《掛枝兒·荷珠》吧。”

妓子應聲,便提著裙擺轉到桌前,盈盈唱起來,她的調子沒有花樓裡的那些魅,有股浸入骨子裡的憂傷。孟半醒翹起的腳尖跟著調子轉一下,“這首……”他琢磨著,語氣像聚在街頭說小話的老虔婆,“小七莫不是開竅,思春了?”

“哪有?”檀韞咬住翠尾喂的櫻桃,待吃掉了,才懶洋洋地說,“前兩日在宮裡聽過,還想再聽一遍。”

“也該找個人了,”孟半醒銜住美人兒喂來的酒,順手將人拽入懷裡,一邊往那細膩的頸子上嗅,一邊說,“宮裡頭多寂寞啊,找個人陪著,心頭也暖和。我這裡人多,小七要不選一個,幾個也行!”

“四哥,”檀韞尾音慵懶,像年紀小的弟弟那樣撒嬌,帶著驕橫氣,“我不碰姑娘。”

“這能算什麼事兒?”孟半醒笑著把手一揮,“哥這裡男女都有,隻要你瞧得上,任你挑!”

檀韞隨意瞥了眼周遭的鶯鶯燕燕,像是瞧不上,“我又不喜歡這樣式的。”

“喲,喜歡乾淨的是不是?”孟半醒坐正了,攬過檀韞的肩膀讓他往席間瞧,那尾巴上有幾個襴衫寬袖,軟巾皂條的年輕人,“那種喜不喜歡?正經讀書人,還能陪你寫詩作畫,床上床下都能使……看作畫的那個,那個看著最俊!”

檀韞循著他的指頭看過去,不知是離得太遠看不大清,還是不認識那些人,臉上沒什麼興致,但也沒說什麼。孟半醒往邊上打了一眼,一個親信立馬上前給檀韞介紹,“中間那個是景安十八年的探花,叫宋佩,七祖宗若瞧得過眼,奴婢給您叫去?”

“甭問了,去叫!”孟半醒說。

這麼急切熱情,是純粹惡心人還是另有心思?翠尾微微蹙眉,瞥了眼檀韞,小爺沒攔著,一副隨便的架勢,他便想著“宋佩”,總覺得有點耳熟。

親信“誒”一聲,立馬提著袍子下階,跑到尾巴上提人,那宋佩下意識地抬眼看過來,又連忙低頭,不知道說了什麼,但很快被親信扯著袖子拽了過來。等人到了跟前,孟半醒虛著眼仔細瞧了瞧,“真的很不錯嘛!”

是不錯,檀韞瞧著人,白淨俊秀,長眉高鼻,是張周正出眾的臉,否則也做不了探花郎。

被檀韞瞧得不好意思了,宋佩避開目光,兩次拜禮後就側身過去,隻是立馬又被親信拽過來,“不許躲!”

“啪!”孟半醒猛地拍桌,不高興了,“讓你敬酒是給你臉,扭捏什麼呢!”

滿園子的人說是在吃喝玩樂,可心思都悄摸地聚集在主座上,這一下,滿座闃然,宋佩如芒刺背,唰地變了臉色,紅裡帶白的,茫然,羞窘,恥辱,唯獨沒有畏懼。

檀韞猜到了孟半醒的用意,收回目光,抬手按了下孟半醒的胳膊,“四哥,過壽呢,彆動氣。”

他溫著嗓子,一句話將孟半醒臉上的黑雲哄散了,親信見狀推一把宋佩,小聲警告道:“您麻溜著吧!”

“……”宋佩喉結滾動,似是咽下一口恥辱,終於還是走到檀韞身前,接過翠尾遞來的酒杯,躬腰啞聲道,“檀監事。”

檀韞受了這一杯敬酒,說:“多大了?”

他聲音是真好聽,不像傳說中的鷹犬爪牙,沒有半分陰戾之氣,就像這杏月尾巴的天氣,停了風雪,但還有股涼氣。宋佩這樣想著,答:“下官今年二十三。”

“娶妻了嗎?”檀韞轉了下酒杯,一旁的翠尾替他續杯。

宋佩說:“下官家貧,無以成家。”

檀韞“哦”了一聲,“二十一歲便高中,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會唱曲兒嗎?”

宋佩硬聲道:“……下官不會這個!”

檀韞撐著下巴,沒有說話,四周靜了下去。

宋佩心中發虛,突然一杯酒水兜頭潑來,他“啊”一聲,後退兩步,抬頭看見檀韞身旁的青曳撒握著酒杯,一雙細長的眼把他睨著,冷漠而尖銳。

翠尾放下酒杯,說:“園子裡這麼多會唱的,不會就學啊,探花郎既看不起唱曲兒的,想必是覺得這門技藝太簡單,不值得你花心思研究,既如此,學起來也很利索吧?”

“學,讓他學!”一旁看好戲的孟半醒立馬吩咐人將宋佩捂著嘴弄房裡去,又點了個會唱的過去,他起身彎腰攙著檀韞起身,笑眯眯地說,“趕緊玩兒去吧。”

檀韞到底還年輕,平日裡再內秀沉靜也做不到毫無遺漏,聞言朝孟半醒露出心動又遲疑的模樣,“陛下那裡……”

“放心,誰舌頭長,哥就割了它。”孟半醒將檀韞的手交到翠尾手裡,拍著胸脯說,“有哥在呢,把人玩兒死了,哥都給你兜著!”

檀韞沒有再說什麼,領著翠尾跟引路的長隨去了。

孟半醒站在階梯上,看著遠去的背影笑得和煦,“本想弄死翠尾施以顏色,沒想到咱家這弟弟親自來了,倒不好見血了,不過既然來了,就甭想乾乾淨淨的出去。放不了他的血,咱家也要惡心他一回!”

那親信給孟半醒捶背,“四祖宗,恕奴婢沒見識,不就是玩個男人嗎,算什麼罪過?那宋佩模樣也好,哪能惡心到七祖宗?”

“檀韞什麼好的沒見過,陛下更是天字第一號的豐神俊朗嘞!再者說,男人和男人也是不一樣的,比如你把這滿園子的男人放一塊比較,就那個宋佩最碰不得。咱家是答應了管住彆人的嘴巴,可這宋佩不在控製中啊。”親信一臉納悶,孟半醒抬手戳他的腦門,嗤道,“傻樣兒,明日你就會懂了……接著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