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許堯胃出血,醫生建議他住兩天院,觀察情況。
安洋在醫院裡照顧他。
劉威在門外抽煙,卓奕揚帶著小周來探望:“小學霸怎麼樣了?”
“說是做過胃部內鏡切除手術,具體的我也不知道,那是個什麼手術?”劉威把煙頭踩滅。
卓奕揚攤開雙手,聳了聳肩,他也沒了解過。
小周納悶:“沒太大事兒吧?我以前也老挨揍,也沒他反應這麼強烈啊。”
劉威想想也是,大概是急於為自己下手這事開脫,就附和小周的話道:“而且是他硬要擋那兒的,卓兒,你可都看見了,我沒想打他。”
卓奕揚沒搭他倆的話茬,伸手敲門:“進去看看。”
劉威攔住他,搖了搖頭:“算了吧,他睡覺呢。”
卓奕揚上下打量他一番,嗤笑道:“那你擱這裡守兔子呢,都不去店裡玩兒了。”
“沒心情,嗐。”
劉威背靠牆壁,兩條胳膊抱起來,扭頭看向他:“我找人打聽了,學霸現在在研究所上班。”
卓奕揚上身後傾,做驚訝狀:“咋地,你真想追他啊?劉威,你不是一向最瞧不起他這樣的窮人嗎,你關心這些乾嘛?”
“我追個屁!”劉威急赤白臉地否認:“他不是吹噓要靠知識改變命運嗎,改了個蛋。”
劉威說著,樂了:“確實,還是個窮光蛋。”
卓奕揚笑而不語,他稍加思索:“既然睡了,我們就不打擾了,你要守就守吧。”
劉威抬起胳膊往電梯門口一指:“守個屁,我跟你一塊兒走。”
卓奕揚忽然反應過來:“我說威少,不是你不想進去,是小刺蝟攔著你吧。”
提起安洋,劉威就恨得牙癢癢,他把所有錯誤都歸因在小鴨子身上:“要不是這賤貨,許堯能挨我一拳頭?我和許堯的事兒,哪裡輪得到他插嘴。”
卓奕揚擺手,說了句大實話:“你就不該動手,犯不上和他計較。”
劉威冷笑:“成了你趕緊走吧。”
兩人離開醫院,分道揚鑣。
劉威一路上都在尋思,越尋思越火大。
他這憤怒總得找個突破口,撒到許堯身上當然不行,但區區安洋也敢得罪他,和找死有什麼分彆?
劉威心想,要給安洋一點教訓,他就找了兩個道上的朋友,要把安洋揍一頓出氣。
安洋完全沒防備,現在都法製社會了,打人這種事隻隔三岔五聽一回,也從來沒輪到自己身上。
劉威找的那幾個朋友,大黑天的把安洋腦袋一套,趁著沒人的功夫擄上麵包車,帶到荒郊野外一頓毒打。
劉威恨他那張鴨子嘴,太硬,特意囑咐把他嘴巴劃兩道口子。
安洋臉劃爛了,躺在荒地裡奄奄一息,嘴巴裡直吐血。
打他的人就把他扔在那裡,手機扔到他旁邊,給他留了口氣,讓他搖人救命。
出門在外,安洋最好的朋友隻有許堯,他拚死拚活給許堯打了個電話。
許堯剛出院,在家裡修養,晚上燒香拜佛的檔口,就接到了安洋的救命call。
安洋實在沒力氣說話了,許堯急得不行:“你彆掛,也彆睡,我馬上過來,彆閉眼睛!”
安洋邊喘氣邊流淚:“許堯,我得罪人了。”
許堯眼眶微酸,他打車過去公安局報警。
民警還挺儘職,以最快速度定位了受傷的安洋。
警車飛馳去找他的路上,許堯又給120打了急救。
110和120幾乎同時趕到,剛出院的許堯又陪著擔架上的安洋回了人民醫院。
安洋進手術室急救,許堯在走廊裡坐著發呆,他和安洋寂寂無名,又能得罪誰呢?
先前是他得病,現在安洋又被人打成重傷,他倆今年輪番犯太歲啊?
許堯有點想哭,但是眼眶乾澀,哭不出來。
安洋還在搶救,他接到了小妹的電話,小妹特彆小心翼翼:“哥,這麼晚了沒打擾你吧。”
許堯抹把臉,欲哭無淚,儘力讓自己樂觀起來:“沒事啊,小柔,怎麼了?”
許柔說著說著就哭了,哽咽不已:“哥,媽吃不下飯,渾身上下都疼,她讓我們彆告訴你。她從上個月開始就不舒服,她也不肯去醫院……今天媽吃著東西就吐了,人還暈過去了,我、我和爸實在沒辦法,隻有你能勸得動媽,你跟她說說,讓她去醫院做個檢查吧。”
許堯鼻子也酸了,整個人一下就頹了半截,實在樂觀不起來,縮成一團,捂著鼻子:“好,我現在給她打電話,她睡了嗎?”
“沒有,疼的睡不著呢。”許柔說:“哥,你一個人在外邊,還好嗎?”
許堯報喜不報憂:“好,我們組接了個大項目,明年還要參加國慶閱兵呢。”
許柔驚喜:“真的啊,我就說我哥最厲害了!”
安撫完小妹,許堯就給許媽打電話。
王梨花這輩子最恨自己給兒子女兒添麻煩,許堯讓她去醫院,她打死也不肯去。
許堯說:“我真不缺錢,我馬上轉給爸,讓他帶你去,成嗎。”
王梨花反過來安慰他:“我能有啥事嘛,年紀大了身上疼,這不挺正常的。你在外邊好好工作,彆操心家裡的事,還有啊,不準把錢轉給你爸,他那個人愛打牌,老輸。”
許堯酸澀:“媽,爸就那點愛好了,再說他也輸不了多少。”
王梨花不肯依他:“反正你彆給他錢。”
許堯:“那我轉給小妹。”
王梨花有點生氣:“許堯,媽說話不管用啦,你不聽啦?”
許堯堅持:“算我求你的,去醫院,就做個檢查,沒事大家都安心,小妹又照顧你,又看顧弟弟和爸,你也心疼心疼她吧,她擔心你。”
王梨花不說話,一個勁兒生悶氣,倒也不是氣不聽話,是氣自己不爭氣。
許堯安慰道:“你放心吧,研究所工資高,不缺錢的。”
王梨花有點擔心:“那你在外邊,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你什麼時候回來?”
許堯哽住:“過年吧。”
王梨花:“不放五一清明?”
許堯:“要加班。”
王梨花歎口氣,無可奈何:“忙點兒好。”
“嗯。”
許堯怕說多就露餡兒了,急匆匆地掛了電話,把錢轉給許柔後,盯著自己的存款賬戶出神。
要是後麵突然多出幾個零就好了。
許堯忽然想起楚恒冬,拒絕三十萬,是不是他太自視清高了?他做錯了嗎?
許堯再一次產生強烈的自我懷疑,他彎身抱住腦袋,茫然出神,三十萬,這一年的開銷都可以覆蓋了。
他記得以前安洋說:“你是愛錢,你也沒那麼愛錢,你知道對真正渴望金錢是什麼樣子嗎?是尊嚴可以拋、性命可以丟,所有的人生目標,都隻奔著那一個。”
安洋戳他脊梁骨:“說到底,你還不夠窮。”
“窮人沒有自尊的,那東西不能當飯吃。”安洋說:“那是獨屬於財富自由者的奢侈品。”
許堯抬頭望向手術室門楣上的指示燈,手術中。
要是那天晚上,在沉香水榭,他聽了安洋的話,就留下來了,會怎麼樣?
不會盯著所剩無幾的存款發呆,不會看著負資產上百萬的房貸出神,不會在這裡魂不守舍。
不敢想象他要是有錢,會是多麼開朗樂觀陽光的愛笑男孩。
淩晨,安洋終於被推出來了,醫生建議進ICU觀察一晚。
ICU貴的要死,可說到底,錢終究沒命重要,許堯幫昏睡中的安洋做了決定,進ICU。
ICU不允許陪護,這天晚上,許堯睡不著覺,在醫院門口踱步,走來走去走來走去。
小周聽到消息趕過來,他也是個淚點低的,一瞅見許堯就哭:“你倆過年肯定沒燒香拜佛!”
許堯狡辯:“我在家天天拜財神爺。”
小周跺腳:“呸!呸!財神爺不管運數,你倆這黴倒的,趕緊找個大師看一看,彆是惹上什麼臟東西了。”
許堯哽住,好半天,說出了一個不應該是天天拜財神爺的人該說的話:“封建迷信不可取。”
小周瞪他一眼,丟下他就跑去ICU了。
許堯在大門口,緩緩蹲下來,迎著深夜的寒風,陷入沉思。
第二天安洋醒過來,嚎啕大哭。
倒也不是哭他平白無故挨了流氓一頓毒打,而是哭他在ICU半晚上花了八千。
雪上添霜的是,他沒有醫保,這就更痛了。
安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就他這哭法,醫生不用檢查都很篤定:“脫離危險期了,送到普通病房。”
許堯問安洋:“誰打的你,記得吧?”
安洋回憶:“我聽到他們打電話叫劉哥。”
許堯一下就聯想到了:“你得罪了劉威。”
安洋原地板了一下,痛苦麵具:“肯定是他,他那天在沉香水榭就發火了!”
“……”許堯感覺這件事是因為自己,有點慚愧:“抱歉,你不用幫我出頭。”
安洋著急:“真他娘是個狗雜種,他不會傷害你吧?”
許堯想了想:“應該不至於。我當眾罵他楊偉,他也沒把我怎麼樣。”
“……”安洋想想也是,越琢磨越不對味:“我說,他不會真是喜歡你吧,嘶,被這種人惦記也太可怕了。”
許堯削蘋果,淡定道:“不會的,劉威那種人階級意識很重,瞧不起出身不如他的。”
他削了蘋果瓣喂到安洋嘴邊。
安洋張了張嘴,吃不下,一張開嘴巴,傷口就火辣辣的疼,疼得他流眼淚:“許堯,我是不是破相了。”
許堯想說不是,然而實事求是的說,確實破相了。
安洋做那行,特彆看重皮囊,早C晚A沒停過,攢了錢就去美容院護理。
現在告訴他臉壞了,和當場殺了他沒分彆。
許堯欲言又止。
安洋一下就明白了,他抓起手機,前置攝像頭裡,自己下半張臉裹滿紗布。
“會好的。”許堯安慰他。
安洋轉身,默默掉眼淚。
“醫生說,可以做整容。”許堯在他身後道。
安洋抹眼睛,肩膀一抽一抽的,哽咽:“我也沒那錢啊。”
許堯沉默,他又想起了自己卡裡苟延殘喘的數字,良久,慢吞吞道:“把房賣了吧。”
安洋:“我沒房。”
許堯沒說話,安洋忽然反應過來:“你給你妹買的房?不行,你妹結婚怎麼辦?”
許堯也很茫然:“不知道。”
安洋拉住他:“算了,我慢慢攢。”
“三十萬,”許堯出神,“要是有三十萬就好了。”
這時候,許堯手機響了。
他拿起來一看,是何小鳳。
何小鳳特彆著急:“許工,你還記得你上次報上去的設計圖嗎,報到省裡那個,批下來了。”
許堯豁然起身,露出笑容:“真的?”
何小鳳快要說不下去了:“上邊給廖榮了,他叔叔你應該認識,J大教授,政協委員。”
哐當一下,有什麼砸下來。
許堯跟著落了地,摔回椅子裡。
何小鳳替他打抱不平:“不就是靠關係,不就是靠關係!”
夕陽斜下,許堯掛了電話,大腦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