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見到絡腮胡男子的表現,哄笑出聲,原本還帶著一絲哀傷的氣氛,一掃而空。
死了兩個同伴固然會令所有感到惋惜,可在場的所有人,更看重的還是此行的收獲。
在這片九州大地上,沒有朝廷,沒有官府,律法是一張廢紙,市場體係崩潰,黑市隻認金銀。
拿不出金銀的尋常百姓,若想獲得自己無法生產的物資,隻有三個途徑:以物易物,偷或搶。
在這片土地上,凡有城池之地,各路將軍,梟雄,豪傑,強人之間兵戈不斷,茫茫九州,自百年前最後一個大一統王朝覆滅後,戰亂從未休止!
時至今日,這片大地已經被各路勢力切割成了數百塊,各路兵馬紛爭不絕,互相吞並又分裂,如此持續了幾十年之後,禮樂幾乎不存,失了大半典籍,貨幣係統崩壞,黑市橫行,農戶縱有土地卻無糧種者,數不勝數。商賈若無一身本領,走商便是送死。
那些生活在城池之外,廣袤村莊中的百姓們,留給他們的活路,也屈指可數。
以村子為單位劃地為屯,武裝自身。
以宗族為單位,占據險要地勢,或山,或島,築寨而居。
以家庭為單位,舉家投靠一方勢力,壯丁入伍,婦女去做後勤保障。
除此之外……再無活路。
生活在這樣一個世道下,死幾個人,大概是最無足輕重的小事了。
在牛頭山這一眾土匪看來:用上了火攻,這一票就等於白乾了,沒想到會有意外收獲。
……
姬大勇麵色一鬆,欣喜地問道:“什麼貨?”
絡腮胡男子咧嘴一笑,如實回道:“也不怪這群鏢師如此難啃,原是有大貨!寨主快去看看吧,這下子夠咱們整個寨子吃上好一段日子了!”
所謂的“大貨”是土匪之間的暗語,指的是:金子,銀子,這種能拿到黑市上直接購買物資的硬通貨。
眾人一聽說捕到了“大貨”,皆振奮起來,不約而同地加快了腳步,跟在姬大勇身後的姬風更是提著齊眉棍小跑起來,朝著另一波山匪聚集的方向跑去。
看著姬風奔跑的背影,姬大勇的眼眸裡劃過一絲慈愛,姬風是姬大勇僅存的一絲血脈,姬風原本還有兩位兄長,都死在了強人手裡。
山匪們見少寨主來了,紛紛讓出了一條通路,每一個人的臉上都綻放著由衷的笑容,姬風走了進去,眼前是一口不知是何材質的漆黑箱子,大概能容下兩個抱膝的成年人躲在裡麵,是所有輜重裡唯一沒有被火矢點燃的一件。
“少寨主,快看呐,咱們發了!”
姬風停在箱子前,看著箱子裡麵裝的東西,呼吸停滯了片刻,瞪圓了雙眼。
滿滿一箱金條,一根又一根足有成年男子拇指粗,食指長的金條,整整齊齊地碼滿了一箱!
一旁的山匪高興地說道:“我就說嘛,什麼箱子需要四匹馬來拉,原來是大貨!”
“你們看,這馬車用的料子和這箱子是一樣的,難怪能拉動這麼重的金子!”
“哈哈,毛猴和大有沒白死,這麼多金子,夠咱們全寨用好久了!”
“寨主來了!”
姬風轉身,叫了一聲:“爹。”同時向一側挪了兩步,將主位讓了出來。
看到所謂的“大貨”姬大勇的笑容卻凝固了,他拿起一根金條掂了掂,入手的分量十足,如此高純度的金條,姬大勇占領牛頭山十幾年,也是第一次見。
姬大勇將金條翻了過來,和他預想的一樣,金條的底部落了燙款——蕭。
“自在王……蕭元。”姬大勇低聲呢喃道。
這句話唯有站在姬大勇身邊,離得最近的姬風聽見了,她詫異地看了自家父親一眼,本想詢問是何意,但見父親的麵色陰沉,又把問題咽了回去。
“寨主,咱們什麼時候聯絡黑市兒的人?這回是不是能買些好鐵回來,鍛造兵器了?”
“寨主,過冬的糧食這回不用擔心了!”
兩名山匪湊到了姬大勇的身邊,興致勃勃地說道。
姬大勇整理好情緒,環顧一周,吩咐道:“每個人背一點兒,把這些金條都背回去,穀雲,你帶幾個人沿途去找找,把那幾匹受驚跑遠的馬,牽回來。”
“是!”
“飛雨,你帶幾個兄弟把這條路好好打掃一下,不該留的全都丟到黃沙水裡,死掉的馬也彆浪費了,簡單處理一下,拆了、拖回去交給劉廚子。”
“是!”
想了想,姬大勇又囑咐道:“清掃的乾淨一些,什麼都彆留下!”
“明白。”
姬大勇點了點頭,掏出麻袋來裝了些金條背在背上,姬風也取了一個小麻袋,裝入自己能背的動的金條,跟在了姬大勇的身後。
姬飛雨和姬穀雲各自點了幾個人去乾活,餘下的紛紛掏出麻袋,裝了金條背在身後,跟著姬大勇父女往山上走去。
……
回到山寨後,姬大勇先是清點金條,論功行賞,安撫戰死的兩名成員的家屬,並從山寨的庫房中取了一些物資交給他們,用作死亡撫恤。那名叫“三子”的,重傷的山匪沒能熬過來,被抬回到山寨後沒過多久就死了。姬大勇親自帶著人把這三人的屍體埋在了牛頭山的後山。抬眼望去,此處已經立了上百個墓碑,墓碑的材質不一,有的是木板,有的是石板,還有的是一塊竹板。
這片山坡上埋的,都是牛頭山的山匪,有病死,老死的,但更多的是在實施搶劫的過程中,被人反殺而死的。
至於墓碑的材質,並不是論功勞和身份來安排的,而是根據這個人死的時候,寨子裡的財務狀況決定的。碰到寨子財務狀況好的時候,死者不僅能擁有一塊石質的墓碑,墓碑上的字還能描上朱砂或是金粉,並得到幾樣貢品,若是碰到寨子財務狀況窘迫的時候,就隻能得到一截木板或是竹板,貢品就彆想了。
放眼整片山坡,石質墓碑的數量還不足十分之一,似乎也印證了牛頭山這些年的財務狀況,並不樂觀。
毛猴,大有,三子,三人的墳包是挨著的,三人的家屬正守在墳前哭泣,姬大勇勸道:“過幾天弄三塊石板給他們做墓碑,再在上麵描一層金粉。”
三人的家屬哭著道了謝,姬風將目光從埋了三子的土包上挪開,投向了遠方。
她和三子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三子比姬風大兩歲。
在剛才的戰鬥中,那黑麵鏢頭來勢洶洶,是三子和另外一人主動衝過來,纏住了對方,姬風才得以換了一個對手,保住了性命。
三子的死,與姬風有關,可姬風擠不出眼淚,因為這樣的事情,姬風實在是經曆過太多次了。
十二歲時,二哥死了,十四歲時,大哥也死了,碰上不走運的年份,一年要參加二十幾場葬禮。
親密到經常睡在一個被窩的姐妹,不過是幾個時辰沒見著,就被人殺了。
……
說不定什麼時候,自己也會躺在土裡,這是時常會出現在姬風腦海中的設想,即便她才十六歲。
剛經曆了一場生死大戰,又腳不沾地的忙了這許久,姬風有些累了,想找個地方躺一躺。但身為少寨主,這種場合她不能說走就走,這是自家父親下達的死命令,姬風雖然不太理解其中的深意,但娘親在臨終前叮囑姬風:一定要聽爹的話,那年姬風八歲。
姬風已經有些記不清娘親的音容笑貌了,但這句話她一直都記得。
“爹,我想去看看大哥和二哥。”姬風來到姬大勇身後,低聲說道。
“去吧,看著點兒這邊,一會兒一起回去。”
“嗯。”
姬風轉身,快步離去,向西北方向走了一箭之地,停在了一處土包前,插在前麵的墓碑是木質的,上書:二弟,姬晴之墓。
姬風從懷中掏出兩枚果子,將其中一枚放到了墓前那巴掌大的供台上,說道:“二哥,你這邊太擠了,我去大哥那邊躺躺。”
說完,姬風又順著山坡向下走了十幾步,來到了一處稍顯氣派的墓前,墓碑是石質的,上麵刻著六個大字:長子,姬雨之墓。
姬雨的墓在最邊上的位置,比姬晴所在的位置敞一些。姬風把最後一枚果子放到了姬雨的墓前,躺到了一旁的空地上,閉著眼睛說道:“大哥,今天捕到了一箱大貨,咱們寨子過冬的糧食不用愁了。我剛才對上了兩個硬茬子,要不是三子替我擋了,我就死定了。三子他娘哭的很傷心,可這是也沒辦法的事兒,滿十六了就都得乾活,出去乾活哪有不死人的?哎,我該和三子他娘點什麼呢?你要是還活著就好了,大哥什麼都懂。”
說著,姬風感覺自己的心口酸酸漲漲的痛了起來。
她很不喜歡這種感覺,每一次寨子裡與她關係親密的人死了,姬風都會產生這種痛感,姬風覺得這就是“死”的滋味兒,不吉利。
姬風轉了個身,強迫自己抵抗住這股力量,不知不覺間,睡著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姬風揉著眼睛醒了過來,發現自己正躺在自己的房間裡,床上鋪著一張柔軟的虎皮。
敲門聲響起,門外傳來尹婆婆的聲音:“風兒,吃飯了,婆婆把晚飯給你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