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昆明(五) “放心吧,我會變得……(1 / 1)

[體操]流光紀 璃水微微 4968 字 11個月前

喬奕星走出鄧卓辦公室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昆明的冬日沒有那麼寒冷,走出體操館反而有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她呼出一口氣,拿手機撥電話給父母。

“喂媽媽,爸爸也在嗎?都好都好,沒受傷,我挺好的,上次跟你們說的程菲跳,我今天成功了,隊測拿了第一呢。”

喬奕星在操場邊上找了個長凳坐下,心情很愉快。

“我就是想跟你們說,我要準備命名自己的動作了。”女孩大大的眼睛閃著期待又激動的光,她看向昆明夜晚布滿繁星的夜空,“如果我能成功,以後就有一個喬奕星跳了,我厲不厲害?”

電話那端傳來媽媽快樂激動的聲音:“我們囡囡真厲害!”

她掛了電話,耳邊還響著剛剛父母為自己驕傲的稱讚,還有鄧卓教練剛剛由衷的一番話。

鄧卓跟她說:“塚原直體900,現在世界上沒有女孩子做,我研究這個動作很多年,我有把握能教好這個動作,但很可惜,在國家隊這麼多年,我還沒有找到適合跳這個動作的孩子。你是頭一個,我覺得從身體能力、技術水平,以及對動作的領悟程度都能達到練這個動作標準的人,所以我想問你,你願意我們一起來試一試嗎?”

鄧卓還說了:“練這個動作呢,做再多的理論研究,實踐上你也是第一個女選手,雖然可以和男子項目取經,但畢竟不同,所以必定我們要麵臨很多困難。星星,我不勉強你,我問你的意願,你願不願意練這個動作?我絕對聽從你的意見。”

她是怎麼回答的呢?她心裡有數,短短一會她就思前想後考慮過了可能受傷,可能到15年的世錦甚至奧運會也不一定能完全登陸。

但她說:“我要試。當初在省隊,我帶著保護繩就淺淺地嘗試過塚原類900,但是沒有成型過。不過我覺得並非不可能完成。”

喬奕星這時候收了往常那種嬉皮笑臉的勁兒,變得認真又嚴肅:“鄧導,您也知道我的,如果沒有什麼把握最後能實現的事情,我是不會做的。如果今天您讓我去練林安那套高低杠,我當然不可能答應,但跳馬,或許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內。”

喬奕星自認是個非常務實的人,即凡事講究效率,訓練裡能一遍搞定絕不做第二遍,選擇一些能實現的目標不讓努力付之東流。但是這一次,即使有賭的成分,她也選擇賭一把。

鄧導信任她,她也信任鄧導,這就足夠了。

她說:“男生既然能做,那憑什麼我不能做?女孩也能做嘛。鄧導,我跳塚原900,總有一天我要把它變成我的專屬動作。有什麼困難,頂著頭皮上就是了。”

鄧卓相當寵溺地摸了摸姑娘的腦袋,他把隊裡的每個姑娘都當做自己的女兒,嚴父慈父換著當,雖然在葉卓然和喬奕星來了之後他這種威嚴就沒了。他最終還是無奈地想,算了算了,要那麼嚴肅乾嘛。

他想讓喬奕星練出她自己的跳馬動作,讓她像最閃耀的星星一樣綴在世界體操史之上,但他也想讓喬奕星平平安安拿冠軍,順順利利上奧運,少受一點傷,儘可能多開心一點。比起要什麼自己的成績業績,他希望他隊裡的姑娘都能順利地實現她們自己的夢想。

隊測的兩天之後就是除夕,今年隻有女隊在昆明基地,所以也沒有再搞什麼春晚之類的文藝彙演,而是直接痛痛快快給姑娘們放了四天假,回家過年也散散心,唯一要求就是控製飲食。這是早就計劃好的放假安排,所以除夕前一晚上就有人拎包跑了,比如喬奕星和段思捷。葉卓然父母帶著她哥哥直接開著豪車把女兒從隊裡接走,她那個帥氣哥哥還露了個臉,露了臉還不行還想轉幾圈,被葉卓然一把按進車裡去。體操隊的姑娘們不見得對車有什麼研究,但她們對帥哥相當感興趣,紛紛感慨這基因真是不公平,大美人還有個大帥哥當哥哥。

葉卓然還多請了幾天假,大家本來都不知道是為什麼。直到Z國男單花樣滑冰在14年的冬奧會上拿了開天辟地的奧運冠軍的時候,大家才驚覺,這帥哥好像有點眼熟!

花滑冠軍葉群竟然是葉卓然的哥哥。

這是隊裡好不容易放的年節,大家也都知道,明年後年離奧運更近,就更不一定能夠回家了,所以就算隻有四天也都非常珍惜,不到半天的功夫隊裡就空了。

除夕的前兩天,季湘每天晚上偷偷溜出宿舍在基地不鎖門的舞蹈室跳舞,跳到快力竭才回去,林安也不阻止她,就靜靜坐在舞室陪她。林安知道,這是季湘排解心中煩悶的方式。季湘平時訓練再苦再累不哭不鬨,也從來不在私底下掉眼淚,但她心裡有事的時候就會發了瘋一樣跳舞跳到站不住,這麼多年從來都是這樣。

季湘母親的忌日就在除夕,所以每到過年,在眾人歡欣沸騰的時候,她總是孤獨又落寞。

除夕當天,大家都走了,林安和季湘沒地方去。看著大家都熱熱鬨鬨回家,難免有點寂寞和失落,兩個人坐在訓練館門口的長椅上搜索攻略開始琢磨著昆明三日遊。黃芸一拍她倆肩膀:“走啦!帶你倆去過年!”

這倆姑娘,一個被父母拋棄一個雙親去世,一個比一個慘。黃芸心裡清楚,平日裡林安又溫柔又隨和,和大家都親近,季湘那種開朗又灑脫的性格更是讓人看不出什麼,但每逢年節,或者看著大家跟父母打電話的時候卻總還是會難過的,左右不過是十五歲都不滿的小姑娘,再堅強再成熟,又能苦撐到哪裡去?

從09年黃芸到省隊,開始接受主管林安和季湘的所有項目,就基本上直接又當教練又當母親,把兩個十歲的小姑娘帶在身邊養著,還同時養了當時林安十三歲的哥哥林揚。黃芸沒有婚配也無心戀愛,沒成想直接三個孩子堪稱兒女雙全。這三個孩子懂事得要命,但越懂事,黃芸越心疼。林揚是射擊隊的,她管不到,隻能儘可能多些關懷和物質支持。不過林安和季湘,她是必須要把這兩個孩子嗬護著長大的。

時光悠悠回溯,黃芸總是能想象得到當時這兩個小朋友在麵對人生第一道坎時候的無措與絕望。

林安出生於武漢。

林安的父母在林揚七歲,林安四歲的時候,把這兩個小孩一個扔去射擊隊一個扔進體操隊,周末兩個孩子回家,家裡日常東西都在,櫃子裡有一摞錢,其他貴重物品沒了,而父母再也聯係不上了。一連三周如此,七歲的林揚比妹妹先一步認識到了他們麵對的情況,當妹妹還扯著自己衣角睜著大眼睛問他爸爸媽媽去哪裡了的時候,林揚直截了當地告訴她:“爸爸媽媽不要我們了,他們不會回來了。”

家裡的親戚,這對父母從沒有帶孩子們見過,也未曾給小孩透露過任何聯係方式。寒冬裡,林揚下了訓在體操隊門口等林安,把自己的帽子帶在妹妹的頭上,細心蓋住兩隻白生生被凍得通紅的耳朵。林揚對林安說:“以後小安就隻有哥哥了,哥哥也隻有小安了。”

寒風凜冽,小林安艱難地理解了哥哥的意思,四歲的小林安抓著哥哥的手,大眼睛裡包著一汪淚,卻沒流出來,她勉強撐起來一個笑抱住哥哥:“那以後我就要哥哥,隻要有哥哥就好了。”

這座南方城市難得的風雪席卷了在人群往來中緊緊相擁的一對兄妹。

這對挨千刀的父母留下的那點錢根本不夠兩個小孩一兩個月的生存,房東阿姨看兩個小孩可憐,拖了人找關係把兩個小娃娃送進市體校,體校包吃包住給他們安排了宿舍,這才解決了燃眉之急。從那時起林安就在市隊開始練習。有個退休返聘的奶奶單獨給她啟蒙,倒是在體操上展露了非常出眾的天賦,進步速度非常快。隻不過就是市隊的姐姐們都會每天或者每周回家,而小林安無家可歸,這總讓她一個人偷偷在被子裡哭。

季湘隨母姓,從生下來就隻見過自己的媽媽,她媽媽編了許多個自己沒法圓的關於父親的故事來哄騙自己女兒,可季湘從小就格外聰明,她從彆人的閒言碎語裡拚湊出來,自己的爸爸貌似不是個好人,而且不是跑了就是死了,無論如何反正拋家棄女是事實。因此,在季湘的世界裡,關於父親就沒有什麼好的標簽。

季湘母親是襄樊舞團首席,季湘從三歲起就跟媽媽跳舞,她天賦異稟,中國舞和芭蕾舞的基本功都紮實,人長得也水靈靈得特彆好看。但周圍人對單親母親和獨生女總是對指指點點,說什麼的都有。有說是首富私生女,有說她母親為攀高枝去賣還慘遭拋棄,當麵罵背後罵,直到後來她首席的位置也因為流言太多而被彆人取代了,還被開除出舞團,隻能去少年宮教小朋友跳舞,又因為或善良或軟弱的本性容忍了不少無理要求。季家母親因為長相出挑而被頻頻騷擾,流言蜚語諸多,滿懷惡意地指向美麗的母親和她可愛漂亮的女兒。

季湘的母親,在女兒七歲那年的除夕夜,如最美麗的蝴蝶翩然落幕自己的一生,從十七層樓頂飄然而去,拋下了女兒,離開了人世。

大家都以為小姑娘驚嚇過度,因為她一個人抱著腿坐在再也沒有媽媽的少年宮宿舍,不哭不鬨,坐了一個晚上。少年宮的人幫她給媽媽辦了後事。說來倒是好笑,生前未被尊重過的人,身死後卻得到了不少人的祭奠,並尊稱其為“季首席”。

之後大家就再也找不到季首席的女兒了。這個小姑娘一個人帶著證件和錢,再也沒出現在這個城市的眾人麵前。

她媽媽是被所有人的閒話砸死的,是被無數人的漠然與惡意包裹著墜落的,她清楚。

季湘去了省藝體隊,說自己會跳舞,其他的也可以學,但省隊的教練說她真的太小了沒辦法收,又不忍看她坐在門口哭,正逢武漢市體校送來一部分人進省隊,藝體隊的人就把這個小姑娘交給市體校的競體隊教練。其實七歲接觸體操確實算得上晚了,但季湘會跳舞,柔韌性很好,基本功紮實,教練又覺得她根骨奇佳,此時開蒙也並不晚,就收下了她。

季湘就在市體校遇見了林安。季湘初來是沒有朋友的,她從小跳舞氣質出眾,又長得格外漂亮。美麗的小女孩被突然放在從小相熟的一群小孩子裡總會是個格格不入的外來角色。但是林安這個小天使不一樣,看季湘總是獨自一人就天天跑她麵前跟她說話,和她一起訓練一起吃飯一起玩,季湘啟蒙晚,林安一點點教她。她們八歲中秋節那天,林安不想看著季湘一個人,就把她拖回省隊給她哥哥林揚的單人宿舍。自林揚進省隊後,那裡就是她和哥哥的家,現在也變成季湘的家了。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她們兩個不是姐妹但勝似親姐妹,友情之上,變成了某種程度上相伴相偎的人。

黃芸知道林安和季湘的身世,那年把兩個小姑娘帶回自己家的時候,也是在一個春節。她看著兩個熟睡的小姑娘,心都碎了。彼時經曆過事業大轉折、剛剛回國希望東山再起的黃芸教練第一次有了把所有事業野心拋棄,她隻帶著這兩個小女孩去過平淡生活的念頭。

但那不行,林安和季湘也有自己的體操夢想。

黃芸伸手給她們掖緊了被子,輕聲道:“我的兩個小丫頭啊,你們也有人疼了。”

昆明過年還是挺熱鬨的,集市展會人也不少。林安把季湘頭發盤起來,拿一隻花簪子往季湘腦袋上插,一條街逛下來季湘隻覺得頭上重了一倍。她倆搞了不少頭飾、手串,還有各種各樣的擺件,反正基本都是用不上帶回去落灰的東西,黃芸看著人都麻了,卻也沒說什麼。街上的小吃她們很多都不能吃,買點沒什麼用但看著好看的東西也可以,過年嘛,小丫頭們開心就行。

走到河邊有放孔明燈的,賣燈的老伯給了她倆一人一盞,黃芸跟在後麵多買了兩個,跟一左一右兩個姑娘說:“給你媽媽放一盞,替你哥哥放一盞。來吧。”

林安手巧,但季湘在邊上幫倒忙,半天搞不起來一個燈,被林安趕走隻許旁觀,本來還要爭辯幾句,但看林安迅速地組裝好了剩下三個孔明燈,心服口服無話可說了。

點火的時候,搖曳的橙光柔和地籠罩著小姑娘們的臉頰,蕩漾出來明朗而溫暖的光彩。

一陣暖風拖起四盞明燈,林安和季湘雙手合十,低頭許願。黃芸在她們身後,也跟著閉眼在心中祈福。

林安在默念著,祝福黃導身體健康,祝我的哥哥百般順遂實現夢想,祝福我和季湘能夠拿到奧運冠軍,祝福我的師姐、朋友們都能如願。

季湘閉著眼,不知道許了什麼願。她最後睜開眼睛,看著那盞明燈,悄悄在心裡念:“媽媽,我現在過的很好,有愛我疼我的教練,有最好的妹妹,也有很多好朋友。我和林安,我們要一起拿奧運冠軍的。你被旁人編排造謠、侮辱輕慢,我偏要讓全世界都知曉你我的名字。前兩天我跳了新的自由操,大概你會喜歡。你女兒沒當成舞蹈家,但會是世界上最好的體操運動員。”

“放心吧,我會變得最優秀,也會活得很精彩。”

孔明燈帶著燭火上天,也載著她們的願望在天空過境。燈明三千,點亮了昆明如墨般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