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幾乎要聽哭了,她很難不為陸璃和顧憶的故事動容。
林安,一個在省隊就始終被周圍人交口稱讚的天才少女,自少時起一直以高平兩項見長,尤其是高低杠格外突出。在那時候就有很多師姐和教練對她說,你可能是下一個陸璃,或者是努努力可以趕超顧憶。
隻是十一歲的小林安每次都噘著嘴跟師姐和教練說:“我不要當第二個陸璃,也不要當第二個顧憶,我就是林安嘛!誰說我不會超越她們呢!”
十一歲的小女孩的話,教練們聽了笑笑,都不放在心上。因為他們都太清楚,陸璃和顧憶的天賦與實力到底有多難得。做出如此驚豔且具有統治實力的成套,幾乎是很難被超越的。又哪裡會有那麼多天降紫微星呢?
但當時剛來省隊執教的黃芸教練跟她說,沒什麼不可能呀,隻要你想,你當然有機會超越她們。黃芸說,你就是唯一的林安。
因此林安自那時候起始終把這兩人當做自己的偶像和榜樣,她成百上千次地觀看顧憶陸璃的成套視頻,她在全運會高低杠比賽裡展現的相當出色的連接速度,是她反複琢磨和學習陸璃成套五連飛連接的成果。她反複地去揣摩她們的動作和韻律,希望能和她們一樣成為世界上最優秀的體操運動員,並且超越她們,把林安的名字也樹立在Z國體操傳奇的一頁上。這是她從那時候起就種下的目標與野心。
但看著看著,她就逐漸與顧憶和陸璃共情了,似乎在看每一場比賽的時候也在走過她們經曆的一段人生。她曾為顧憶陸璃沒有登上奧運舞台而偷偷在宿舍哭了兩三個晚上。在省隊時期她聽過很多顧憶陸璃的經曆,這並非秘密。這二位是上個周期體操界內堪稱傳奇的人物,連帶著她們的人生也成了傳奇故事。教練當勵誌故事講給小隊員聽,隊員當感慨談資留下一片唏噓,但當聽到當事人講述自己親身經曆的時候,這種感覺是絕不一樣的。
這是她第一次知道,這後麵的故事,遠比她想象的更加難過和痛苦。意氣風發的、如流星一般閃耀的顧憶陸璃,原來在那段暗無天日的日子裡,反複經曆著掙紮與痛苦,又在無儘的黑暗裡摸爬滾打,等待著重生。
她想說些什麼,可是又能說些什麼呢?安慰還是鼓勵?但師姐們聽到過的安慰與激勵、讚賞或批評,這些年早已經夠多了。
她隻問了一個問題:“顧憶姐,你練那些高難度動作,一次次幾乎在挑戰極限,後悔嗎?……我是說,因為練習這些動作而受傷,然後沒有去成奧運?”
“後悔什麼?這是我自己要做的的。”顧憶的眼睛裡閃著星星,雖然流露出不甘,卻又那麼璀璨,“我有能力做,我為什麼不做?”
顧憶喝了口水,目光定在了一處,她道:“沒有上奧運當然遺憾。我們都很清楚,很可能一生隻有一次奧運會,受傷那天我就明白,這個夢我可能永遠都實現不了。體操裡,難度代表實力和能力,一方麵,在這個主觀打分的項目裡,隻有你擁有絕對的難度、絕對的實力,你才有可能與其他國家的頂尖運動員在大賽裡抗衡。在競技體育裡,所有人都想贏。你想贏,就必須比其他人要更強,難度要更高,質量要更好,要無論什麼情況都能穩定。”
“另一方麵,其實當你完成這些動作的時候,你會發現體操的魅力的。競技體操,不隻是競技,還有體操。旋轉、翻騰、舞蹈,完成所有動作的那一刻,你會覺得,所有的努力和代價都是值得的。即使沒站上領獎台,沒上成奧運,那也沒什麼了。哪怕有一天,我沒能獲得奧運冠軍被人忘記了,在Z國體操的曆史上沒能留下什麼名字,什麼顧憶連接顧憶平衡木早就被新的傳奇替代了,對我自己而言,這些是鐫刻在我的體操生涯和人生裡的。”
“競技體操,意外隨時會出現,傷病也很可能沒有辦法避免。可能隻是一個細微的動作就會改變你整個職業生涯甚至是人生。”
“但是有一點,小安,你要記得,”顧憶目光深遠,林安與她對視時看到了裡麵的複雜情緒,“你自己的感受和人生,比很多東西都重要得多。”
擔任隊長的師姐總有一種穩重而安心的親和力。林安其實似懂非懂,但就莫名其妙地也被寬慰了。顧憶見她們組的隊員回來了,推推林安讓她繼續訓練。
林安是個非常聰明也非常有天賦的運動員,剛剛陸璃一點撥,她立刻就能反省問題所在。盲抓,意思是這個動作需要身體在空翻過程中眼睛看不見杠子的角度下抓杠,這是莫空翻的一大難點,這個難點往往導致很多運動員最終放棄這個動作。林安雖然能兩個月學會並獨立完成莫空翻,但也不足以證明她能從心理上克服盲抓的恐懼,更多時候隻是碰運氣,而她也同樣因此有意無意地忽略了恐懼這個根本問題。
陸璃練莫空翻很多年,一眼看明白她什麼情況,於是林安再上杠時,嘗試著運用出眾的杠感判斷杠間距離,然後在前空翻完成即將展體時果斷出手抓杠,果然成效斐然。
她腰腹和手臂同時發力,把自己整個人向後高高拋起,向前翻騰。在風聲與下落的失重感裡判斷處於自己後方的杠子是否在靠近。而到達一個恰好的時機,她穩穩地抓住了。
她腦海裡還回響著剛剛顧憶最後跟她說的那句話,“小安,我希望有一天,你在體操上可以超越我們,超越很多前輩書寫的傳奇。你把我和璃璃當偶像,我真的很榮幸。我祝福你可以更早地獲得我和陸璃的成就並且超越我們的戰績,但我也希望你儘可能地,不要走我們所經曆過的人生,少受一點傷吧,因為那實在太苦了。”
陸璃從教練組辦公室出來,看到顧憶在等她,兩個人一起從二樓平台上看著杠子上的小姑娘翻飛,陸璃眼底露出的是欣慰的光。
“你都跟她說什麼了?”陸璃靠著顧憶。
“嗯?還能說什麼?解釋一下我們陸大小姐這張嘴唄,就你剛剛上來就跟人家說那話,彆人都說你什麼,處事得體,我看我不解釋一下你以後就是凶神惡煞大師姐了,到時候再給人家小姑娘嚇出心理陰影了。”
陸璃笑起來去推顧憶,“她心理素質沒那麼脆弱。我看好的人都很強大的。”
顧憶笑她:“是是是,你上一個看好的是誰?你自己嗎?”
陸璃踢了下身邊這個損友:“你給我一邊去。”
陸璃正了正神色,認真說:“她比我強很多。”
“頭一次聽你說這話,你是真的很喜歡她啊。”顧憶有點驚訝地挑眉,“這話要被小安聽見,不知道能開心成什麼樣子,她可是你鐵粉。”
“我認真的。”陸璃伸手拍了顧憶一下,又示意她往林安那邊看,“林安的發展潛力比我強得多。我擅長空翻更多,而她不一樣,她除了空翻滯空感極強,杠感和對杠間距離把握的能力出眾之外,非常擅長轉體。”
顧憶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林安完成了高質量的淩潔轉體180,角度很正,完成得也很輕鬆。這個動作在國家隊是個死坎,歪的歪斜的斜,很多人始終沒有攻克。
“她真的很厲害。”陸璃絲毫不掩飾語氣中的欣賞和興奮。
顧憶側身看她,陸璃眉眼飛揚神采奕奕,竟展現出了她這兩年少見的,剛出道時那意氣風發的模樣。
陸璃說:“我本來以為,小隊員們進來了,我會很有壓力。特彆是我在全運會看到林安的高低杠的時候,當時我就在想,如果那天我也在場上比賽,我估計也是她的手下敗將。”
陸璃背靠著欄杆,抬頭望向體操館高高的穹頂,仿佛看向廣袤天空。
過了挺久顧憶才聽她說:“我猜測過我可能會嫉妒羨慕或者害怕,嫉妒她的天賦,羨慕她的年輕,害怕自己終究會被超過。我在內心預演過很多遍如何和她相處。但是今天我看見她訓練,看見這些小隊員,我發現我好像從沒有真的有過這些想法。”
陸璃笑起來:“也許十七歲的我遇見林安,會多少有些嫉妒和恐慌,但是現在的我,我也不知道是哪一時刻讓我想開了或者叫成長了?她們超越我,我會再努力超越她們。其他的情緒沒有意義,我不想讓後浪把我拍在沙灘上,但更高的後浪才能激發我的鬥誌。”
“她們來了,我們有了新的對手。”她側頭看向顧憶,黑色的高馬尾發稍在腦後飛揚,“我從未比現在更加期待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