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很是安靜,隻能聽見華細辛擺弄藥箱的聲音,她取出幾個瓷瓶放在桌上,快步到床前替城主夫人診脈。
指尖觸碰到的肌膚柔軟溫暖,脈象卻很是詭異,一陣強有力連續的跳動,而後又是一陣完全感受不到脈搏跳動。
華細辛幾乎要落淚,她是醫修,但主學藥物種植和丹藥煉製,凡俗界的診脈是一點沒學過,眼下想胡謅蒙混過去也不知該說什麼。
她抬頭看向床上的女人,小心翼翼開口:“夫人的脈象……有力,從脈象上看氣血不錯。但是、但是……”
看床上女人的臉色蒼白,無甚血色,掌心也是泛著白,華細辛一時間編不下去,她下意識的看向旁邊的江望月,辨認著江望月的口型:“喜脈?”
一不小心念出聲來,華細辛隻得硬著頭皮繼續往下編:“有些像喜脈,月份應當不足,不太好辨認。”她盯著女人越發蒼白的臉,用靈力探查一番,終是忍不住又多說了幾句,“夫人需要好好休息,懷孕猶如用自己的精血養人,若是任由腹中胎兒汲取,夫人的身體怕是撐不住。”
華細辛留了張養氣血保胎的方子和一瓶丹藥,起身準備告辭。
床上的女人向著江望月吩咐道:“勞煩您了,丹青,替我送送華大夫。”
江望月點頭道了聲是,起身引著華細辛往外走,沿著長廊一路向後門的方向走。
整個城主府空蕩蕩的,路上幾乎就沒有見到其他人。華細辛將一切情緒壓在心底,等到確認四周沒有人的時候才急切開口詢問。
“師姐,你知道這裡究竟是怎麼回事麼?本來我和商陸師兄都在浮生閣,突然我們就分開了,我、我莫名其妙就在這裡站了很久怎麼都動不了。”
她嗓音顫抖,緊緊拽著江望月的衣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眼淚含在眼眶裡不敢落下。再度開口時,聲音已經變得沙啞哽咽。
“這裡好危險,我感覺,我們可能回、回不去宗門了……”
有的人的直覺天生就很敏銳,華細辛就是這樣的人,她進入浮生閣後,就感覺四周變得詭異起來,像是有一個很強大可怕的東西潛藏在暗處窺探,等待時機將所有人吞噬。她不敢和任何人說,怕他們說自己是想太多了,怕他們不信任自己。
甚至是,將她看做一個累贅。
江望月沉默許久,忽然歎了口氣:“你怎麼會這麼想呢,不是可能回不去,是九成概率必死無疑。”
聞言,華細辛腦袋像被震了一下開始發懵,她淚眼朦朧地抬頭,眼中映照出的江望月模糊晃動。她感覺自己看到江望月臉上帶著點笑,不是嘲諷,反而像安撫。
這人好奇怪,說著必死無疑的話,卻還能笑得出來。
江望月彎了彎眼眸:“不過,我們向宗門報信了。雖然不太確定會不會有人來救,但也算留了個後路。”
停頓下,她忽地傾身靠近華細辛,低聲道:“當然,最終要的還是靠我們自己自救。等到合適的時機,我和謝師弟強攻,商陸師兄輔助我們,你負責丹藥治療。”
江望月伸手摸摸華細辛的腦袋,半是安慰半是鼓勵道:“不保證一定能脫險,但總要試一試的。”
好一會,華細辛擦乾眼淚,低聲道了句謝。聲音又低又悶,還帶著濃厚的鼻音。
目送華細辛離開,江望月如同泄了氣的皮球,懶散地靠在柱子上。她雙眼空洞無深地盯著門口,神情卻是意外地平靜。
“喂,謝安,你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離開這裡?”
謝臨安的聲音從身側傳來,聽不出情緒:“如果有,我就不會和你一樣被困在這裡。”
江望月笑著打趣道:“這可是你的家啊,還有人會被困在自己家裡嗎?”
困在家裡……
謝臨安垂眸不語,他常年被困在名為家的夢魘裡,混亂的記憶裡,滿是火光和人群的尖叫,還有癲狂的女人和冷漠的男人在廝殺。
那是他很久之前的家,被永遠留在火中的家。
思緒回籠,謝臨安想開口卻說不出話,他聽到江望月輕聲咕噥了一句好吵,而後整個人倒下去。
謝臨安伸手扶住江望月,直覺手掌下的身體冰涼,他渾身緊繃,卻沒鬆手。
“怎麼不鬆手,舍不得麼?”
是江望月的樣貌和聲音,但給人截然不同的感覺。謝臨安把人扶正,後退了幾步,卻不想一下被人按住肩膀。
“江望月”笑眯眯道:“怕什麼,我又不會對你做什麼。”
謝臨安的戒備心瞬間拉高,冷著聲問:“你把人弄哪裡去了?快把人放了。”
“我可沒動手,你應該問他們,為什麼要把人拉住呢。”
女人的臉換了副模樣,手指在謝臨安肩膀上毫無規律地輕點著,“你是不是很想救她?我可以幫你。隻要你,答應我和交易。”
交易?
謝臨安忽地笑出聲,他後退兩步,臉上是不加掩飾的嘲諷:“我不會和你做交易,你也困不住她。這裡能困住很多人,但唯獨她來去自由。”
女人的臉變得扭曲碎裂,她仍是笑著,看起來有些癲狂:“自由?哈,真是個笑話,所有進入這個地方的東西都會被吞噬同化,沒有誰可以出去!”
謝臨安一手搭在腰間,動作利索地抽出軟劍,眼眸烏黑無光,唇角微微上翹勾起一個完美的弧度。
少年的神情放鬆閒散,姿態卻是蓄勢待發。軟劍晃動一下,雪白的劍光映入他的眸中,轉瞬被吞沒。
“信不信由你,但如果你再不離開,我不介意拿你試試這把利器。”謝臨安笑容和善,言語之間的銳氣寸寸外溢,“那麼,你要試劍嗎?”
四周重回安靜的狀態,魙已經消失不見。
謝臨安收起軟劍,在原地等待江望月回來。然而直到天黑,江望月也沒有回來,就像徹底消失了。
月落日升,循環往複數十次,變換速度越來越快,江望月始終沒有出現。
夜幕點綴著寥寥幾顆星辰,謝臨安抬頭盯著夜空,眼眸盛著濃鬱夜色,心一點點沉下去。他無法確定江望月是離開了,還是被分散去其他地方。
他是被拋下了嗎?明明說了要陪著他的,真是個不守信用的人。
黑色夜空在眼前碎裂,像碎裂的鏡子碎片,一麵漆黑一麵泛著白光,自天空徐徐墜落。於白茫茫的虛偽天空中,謝臨安看見被無數鬼魂包圍的江望月。
少女神情冷漠,嘴巴一張一合的說著什麼。謝臨安無法分辨口型,隻能被定在原地,看著她被淹沒在鬼魂中,而後從天上墜落。
破空聲響起,越來越近,謝臨安張開雙臂把人接住,他喉間溢出悶哼,將人緊緊抱在懷裡。
“師姐,好重啊。”
“嗯……”
江望月聽到謝臨安的聲音,無意識地應了一句,很快就陷入昏迷。半夢半醒之間,她聽到女人輕哼歌謠的聲音,伴著孩童嬉鬨哭喊的聲音。
沉眠之中,江望月聽到一道稚嫩的聲音,察覺到身體被小幅度地推搡著。她睜開眼睛,緩了會才直起身,打量著四周的環境。
一間陌生的房間,還有一個長相略有些熟悉的小孩。三四歲模樣,表情凝重,雙臂用力扒著床沿。
江望月頗為驚奇地感歎道:“謔喲,是你嗎,謝安?”
她伸手戳了戳謝臨安的臉頰,手背上被拍了一下,聲音大卻不怎麼疼。
縮小版的謝臨安皺起眉頭,用稚嫩的聲音說著嚴肅的話:“彆鬨了,做正事要緊。不出意外,商陸該出現了。”
整個城主府裡安靜地仿佛沒有人在,江望月在城主府搜尋了幾圈,隻有城主夫人的房間裡有人在,其餘地方隻有幾個掃灑的仆從。
江望月總覺得似乎少了個人,但一時間也想不起來。她拉著謝臨安從後門離開城主府,循著熟人的氣息,往蒼溪城西麵的方向走。
一路追蹤到一個小院子裡,江望月提著謝臨安的後襟,悄無聲地跳上屋頂,俯身趴在屋麵上,挪開兩片瓦塊朝裡觀察。
屋裡一個女人倒在地上,胸口插著一把匕首。青衣道袍的男人站在一旁,手裡拿著桃木劍和黃符。在他身旁是個衣著華麗的男人,雙手抱臂,正側頭與他對視。
“道長,這人還能救活麼?”
身著道袍的商陸握緊桃木劍,表情有些僵硬:“死透了,魂魄都不知道去哪兒了。”
男人撓撓下巴,歎息一聲:“雖然有些為難人,但我還是希望道長能夠努力試一試。她還有用,就這麼死了怪可惜的。”
商陸竭力壓住怒意:“那你剛才就彆動手殺她!”
男人露出溫和的笑,用著極其無辜的口吻說道:“我也不是故意的,你也看到了,是她剛好衝上來。哪怕是一條不算無辜的生命,我也不想為此臟了我的手。”
商陸氣笑了,他對於畫中人的生死毫不關心,但眼前這個男人的態度和神情實在令他感到厭惡,就像此時趴在屋頂偷看的那兩個人。
“或許可以試試招魂術,把人召喚回來。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問一問她。”
男人神態依舊閒散,他忽然抬頭看向屋頂,露出溫和的笑容:“畢竟,這關係到我們所有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