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間門前,吳薇秀被那兩個新來的繡娘一左一右扯著,寸步難行,甚至衣袂皆有鬆散之態,實在難堪至極。
連劉大人亦覺出不妥,忙側首避之,崔窈娘又豈會不臊此般情形。
“且先鬆開,有何事不可好好說!” 崔窈娘趕了上前,攏起吳薇秀衣領。
“掌櫃的來了!” 楚俏蓮邊打招呼,邊與王月娥互遞眼色,後者方肯悻悻然棄開吳薇秀衣袖。
“窈娘,你且聽我解釋......” 吳薇秀目光閃躲,半晌難措一詞,吞吞吐吐卻道不出個所以然來。
“哼,又要扮可憐!”
“你來說罷。” 劉大人點了點楚俏蓮,耳尖辨出其聲,知她乃故意將此事鬨至崔窈娘麵前,索性點了她。他倒要瞧瞧,製履坊已燒成這般模樣,大理寺都聞風前來辦案,怎還有人膽敢在他麵前肆意妄為、無事生非。
“回大人話,我等姐妹不過閒聊爾。” 楚俏蓮盈盈一禮,抬首望向劉大人時,眼波流轉,顧盼生姿。
哼,是個有心計的,劉大人一聲冷笑:“聊何事耶?讓我與你家掌櫃也聽聽罷。”
“倒也無甚要緊之事,皆是姐妹間的體己話罷了。” 王月娥順著她話往下接。
崔窈娘斷不能信,吳薇秀行事向來慎微得體,並非是會與他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拉扯之人。
“薇秀,你且說道說道,是她們所言那般否?”
吳薇秀一抬首,迎上崔窈娘無比信任的眸子,自是不想再瞞,心一橫,乾脆將實言道出:“招工時,我收了楚俏蓮與王月娥的銀錢,昨夜歸來思前想後,覺得不該如此,今早便欲將銀錢歸還她們二人,誰知她們不肯收,一來二去便鬨將起來。”
“哦?” 劉大人先於崔窈娘出聲,“當真有趣,一個收了銀錢又往外推,兩個送了銀錢又不肯拿回。” 他轉身打趣崔窈娘。
“崔掌櫃的‘綺夢履’,當真是個寶地,每日大戲鑼鼓登台。”
崔窈娘臊得不行,幸有小衙內碎步跑來救場:“少卿,我等發現了些東西。”
“走吧,崔掌櫃,勞您廢個腿兒,再一同回去瞧瞧?”
崔窈娘隻得硬著頭皮跟上,這劉大人一行人究竟是圓是扁,竟真有那般厲害,稍縱便能串起蛛絲馬跡推斷出凶手?
“大人您請看,染料間火勢雖猛,卻不似原發之地。燃燒痕跡有自外向內蔓延痕跡。”
“說得過去,許是隔壁工作間先著了火,再引至此間?”
“若這般情形,大抵該從房梁引過來,可我等上去瞧過,房梁並未完全炭化,隻是熏得黑了些,大體尚好。”
小衙內邊答,邊指向牆壁與地麵交接的橫縱焦黑紋路。
那些紋路在牆壁上被潑了水,黑焦發沉的一掛一掛往下淌,似在牆上繪了棵爭先恐後將葉子塞進氣窗的樹。每一枝皆呈現不規則形狀,仿佛被一股強大外力從外部衝擊而來,枝丫撲散。邊緣處黑色更為濃重,逐漸向內部顏色變淺,如同墨汁在紙上擴散一般,然擴散方向卻清晰指向外部。
“此乃另一處發現,” 小衙內輕拍旁邊同伴肩膀,同伴默契地往下一紮馬步,小衙內一蹬他膝頭,往上提勁一躍,輕鬆攀在了氣窗上:“我瞧了瞧窗棱,火應是從氣窗燃進來的。”
“啊?” 崔窈娘被弄得糊塗了,“昨夜趕工的姐妹可不是如此說,她們說......”
“崔掌櫃當時在場?” 劉大人揶揄地問。
“那我倒不在,昨夜我與坊中幾位姐妹在外頭吃酒,歸來便睡了,醒時火已頗大。”
“那便是了,你隻聽了她們片麵之言。試想看,若繡娘們真如你所言,在趕工,必定全神貫注手頭之事,又怎會留意旁的事情?待有人發現時,火已燃起。”
對,發現起火,不,唐朝人有避諱,發現走水之時,濃煙滾滾,四下蔓延,眾人勢必驚慌失措,避火奔走,一片慌亂,誰又能真正分清是如何起火?還是得看證據。
“二位再隨我來。”
眾人又跟著小衙內移步至工作間,此處亦是一片狼藉。
守在此處的衙內挑揀一番,選了根尚有餘量的蠟燭點燃,往遠處伸手一照。
金屬工具與材料散落一地,其他皆焚得乾淨,牆壁與屋頂雖有被熏黑的跡象,卻無染料間那般誇張。
劉大人抱了衣擺,蹲下身子查看地麵。地麵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泥膏灰燼,有些地方還摻雜著未完全炭化的濕木條。劉大人輕輕撥弄那些灰燼,沿路展望,發現灰燼分布並不均勻,靠近窗戶之處灰燼堆積得更為厚實,而遠離窗戶之地則相對較少。
“少卿大人您也想到了罷?” 小衙內憨憨一笑,喜的是自己與劉大人發現不謀而合,又察覺苦主還跟在劉大人身後,遂用儘全身定力將笑容硬生生壓了回去。
“恩。” 劉大人示意崔窈娘往前走,“崔掌櫃,你如何看?”
論金融知識,崔窈娘敢言當仁不讓,論查案,術業有專攻,她甚是謙虛:“劉大人能接手此案,自然是大理寺之佼佼者,此案,自然是劉大人方能斷,我這等小婦人,又怎會懂得這些,全憑大人做主罷了。”
劉大人對這話甚是受用,他不介意多與崔窈娘解說幾句:“崔掌櫃且看這窗戶框架與周圍牆壁。”
窗戶框架已被火燒得完全變形,木質窗框邊緣呈現極度碳化之銀灰色,有些地方甚至已斷裂。窗戶周圍的牆壁上亦有明顯煙熏痕跡,黑色煙漬從窗戶邊緣向外擴散,形成一道道不規則紋路。
又一棵爭先恐後的樹。
劉大人看著崔窈娘了然於心的狀態,滿意地點點頭:“崔掌櫃好眼力。”
小衙內更是忍不住確定自己的判斷:“所以案發當時,窗戶是打開狀態。看來火勢是從這裡蔓延進來的!”
“再去外麵瞧瞧,定能辨出個真相!” 小衙內興奮不已。
“可過了這道牆到了外麵,是彆人家的院子。” 崔窈娘脫口而出。
劉大人一使眼色,小衙內拍了拍自己掛在腰間的皮口袋:“無事,咱們帶了公文,能上你這兒來,也能進彆人家院子去看。”
行吧,還是有備而來,看樣子劉大人早就模擬過有可能起火的各種原因,做好了萬全準備。不愧是被大理寺卿從床上抓起來辦案的男人,足見其查案能力是何等的超群。
眾人來到隔壁,久拍大門無人應門。
“此處分是誰在住?” 劉大人問機靈的小衙內。
“回少卿大人,來時我皆打聽過了,‘綺夢履’左邊是胭脂鋪子‘錦脂坊’,右邊則尚未租出,是一對老人在住著。”
“你進去瞧瞧罷。”
“好嘞。” 小衙內得了令,身手敏捷地翻上牆頭,騎著圍牆向裡仔細觀察著。
片刻後,他回頭說道:“大人,這院子裡似乎有些古怪。”
劉大人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查看。小衙內雙手抱拳應是,小心翼翼地跳進院子。
沒多一會兒,大門嘎吱一開,小衙內聲音抖不成聲:“少卿大人,快來!這裡果不其然是起火點,甚至......甚至還燒死了個人!”
眾衙役聞言,皆是本能反應第一時間握住刀柄。死了人,那可就是命案了,比縱火案可是高了級彆的。
崔窈娘臉色蒼白,心中湧起一股不安。她,她長這麼大還未見過死人,更何況是焦黑的屍體!
劉大人查案頗多,果然擅長察人麵色:“崔掌櫃不如先回去歇息?”
不,崔窈娘堅定地搖了搖頭,她必須在現場,都已成凶殺案了,誰知會漏掉哪處線索,到時候被人拿捏倒打一耙,她們 “綺夢履” 心血轉眼付之東流。更何況,她現在忍不住懷疑,凶手是否就藏匿在 “綺夢履” 裡。
劉大人倒是小瞧了崔窈娘,既然崔窈娘自己要跟著,他也不多勸。
帶著眾人進入院子。靠近 “綺夢履” 那間屋舍,倒是隻有窗邊一片有焚燒痕跡,焦黑屍體呈坐姿倚在窗邊,已經被燒得麵目全非。
劉大人捏著帕子繞過去:“是名女子。”
“從女屍的姿勢與周圍痕跡來看,她在起火時似乎未曾嘗試逃離。” 劉大人甚是疑惑,“難道是先被殺死,再縱火焚屍?”
他隨手吩咐小衙內:“著人去把仵作叫來,再多來幾個弟兄,把這兒封了再行細查。將屍體搬回去,通知這戶住戶,準備驗屍事宜。”
劉大人與崔窈娘在隔壁大門分彆:“崔掌櫃,暫且彆過,關於走水一事,我們大理寺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崔窈娘腦子裡還在胡亂炸著,她下意識一把抓住劉大人官袍:“劉大人!”
劉大人挑了挑眉。
“我,我忽然想起一事。勞煩您再去染料間看看。”
劉大人目光深沉,盯了崔窈娘好一會兒,鬆下眉頭:“那就勞您廢個步,我等再一同回去瞧瞧?”
“就是這個。” 崔窈娘站在倒塌貨架前,指著夾縫裡,發現的那塊被燒得半焦的布頭。
“這是?”
“這非‘綺夢履’進過的料子,也不應是製履坊裡姐妹會穿的料子。”
“你確定?”
“十之八九。” 崔窈娘不敢把話說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