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嶼背著劍走在顧啟章身後,一排衙役舉著火把在最前麵領路,將原本黑沉沉的牢房照得亮如白晝。
原本擠在牢房裡打著瞌睡的一乾犯人被這動靜驚醒,頭挨著頭湊到窗戶口,睜大眼睛看著他們。
竊竊私語很快從四麵八方傳來,有好事的還大著膽子詢問:“列位大人,發生什麼事了?”
為首的班頭眼神一厲,瞪著眼掃了一圈,嗬斥道:“不關你們的事,都閉嘴,少打聽!”
眾人見他態度強硬,頓時蔫了,沒人敢再出聲。
顧啟章一行靜靜地穿過普通牢房,來到關押何智青等重刑犯的囚室。
那裡,吳知縣已經等好一會,一見到顧啟章便要跪下行禮。
顧啟章抬手阻止他行禮,越過他,看著眼前的牢房。
牢房的地麵上鋪著一層薄薄的草席,何智青就躺在上麵:披頭散發,歪著腦袋,大睜著眼睛,死不瞑目。
他身後是一個又一個巴掌大的血紅色的“冤”字,寫滿了整整一麵牆,觸目驚心。
還未風乾的血,順著牆麵緩緩滑落。
喬嶼移開眼睛。
顧啟章看她一眼,轉向吳知縣,“吳大人,找仵作查驗過了嗎?”
“驗過了,幾個仵作都確認何智青是咬舌自儘死的。”
顧啟章點頭:“何智青自儘的事,其他幾位大人那裡通知了麼?”
吳知縣微微垂首:“下官都差人去通知了,四位大人們的府邸離縣牢有些距離,等他們趕過來,估摸著還要一會兒。大人要不先到裡麵歇會?”
顧啟章點頭,吳知縣領著他們往外麵走。
獄卒輪班休息的地方要穿過一片普通牢房,那些好事的犯人又扒著窗戶,探頭探腦地看著他們。
火把所過之處,留下滾滾濃煙。顧啟章抽了抽鼻子,眼尾掃到了縮在犯人中,神色恍惚的王誌遠。
顧啟章慢慢停下腳步。
“怎麼了,顧大人?”
察覺到他沒有跟上,吳知縣詫異地回頭,順著他的目光望向王誌遠所在的那所牢房,隻見王誌遠神色閃躲,注意到被人看著,他驚慌下縮了回去。
吳知縣心裡升起不好的預感,果然緊跟著聽到顧啟章輕聲說道:“吳大人,把王誌遠也帶著吧,他既然好奇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就跟他說個明白。”
“大人。”吳知縣勉強露出一個笑容,“幾位長官都沒有到,這事是不是先不要聲張比較好。”
顧啟章:“我就跟他一個人說,不會聲張的,吳大人放心。”
他說著,回頭示意跟著的獄卒拿鑰匙開門:“勞駕,放王誌遠出來。”
“不敢不敢。”獄卒一邊哈腰,一邊瞄向吳知縣。
吳知縣隻不做聲,卻使了個眼色。
這是不準他開門的意思。
獄卒拿著鑰匙僵在原地,吳知縣是他的直屬上司,顧啟章卻是京裡來的上差,他哪個都得罪不起。
“顧大人,看來你說的話不好使。”靜謐之中,喬嶼的聲音忽然響起,她朝著王誌遠所在的牢門走去,右手往後握住劍柄,“我來開門吧。”
“噌——”是利劍出鞘的聲音。
銀白色的光明晃晃地反射到自己臉上,吳知縣見顧啟章在一旁看著沒有阻止的意思,眼看喬嶼就要一劍劈下,連忙瞪了那個獄卒一眼:“愣著乾什麼,沒聽到顧大人說的話嗎?還不趕緊開門!”
要是讓喬嶼一劍劈下,就坐實了他忤逆上差的事實。如今有了何智青這麼個岔子,再出意外,他項上這頂烏紗帽保不保得住,真的難說。
“是、是。”獄卒走過去把牢門打開,粗暴地將還要往裡麵躲的王誌遠拽出來。
帶走了王誌遠,牢房的門被重新關上。
一眾囚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一群人消失在視野之中,才交頭接耳起來。
獄卒休息的地方不大,裡麵隻擺著一張一米長一點的桌子,和四張膝蓋高的板凳。因為地方太小,衙役們都在外麵候著。
顧啟章隨意挑了張椅子坐下,拍拍桌子示意屋裡的三人也坐下。
吳知縣先挑著坐下,喬嶼走到了顧啟章身邊站著,隻有王誌遠站著不動。
他忐忑地瞄著他們:“大人要跟學生說什麼?”
“放輕鬆,不是什麼大事。”顧啟章笑了一下,又斂容:“就是想告訴你,剛才何智青在牢裡咬舌自儘了。”
他的聲音不大,王誌遠卻宛若聽到一聲炸雷。他猛地抬頭,“大人說什麼?”
“何智青死了。”
哪怕有所預感,王誌遠還是有一瞬間的頭腦空白。他呆怔怔地看著顧啟章,嘴唇微微顫抖,幾次要發出聲音,但是都沒能成功說出一個字。
“他還用血寫了一麵牆的“冤”字,你想去看看嗎?”
顧啟章的聲音很輕,宛如貼在他耳邊呢喃一樣。王誌遠的心臟開始“砰砰砰”狂跳,呼吸似乎也不通暢了,“不、不、我不看。”
他倉皇地搖頭,眼底全是驚嚇。
“同窗一場,為什麼不去看看?”顧啟章,站起來,走到他身旁,手塔在他微微顫抖的肩膀上:“何智青寫了一整麵牆的“冤”字,他能有什麼冤呢?怎麼會有冤呢?嫉妒彆人登榜,教唆你們大鬨孔廟的,都是他何智青,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喊冤呢?
你說,他這樣死不悔改的人,會不會將自己犯的錯怪罪到彆人身上?怪罪到你這個第一個站出來揭發他的人身上?他會不會哪一天化作厲鬼,索你的命來呢?”
顧啟章每說一句,就感覺手下的人矮下去一寸。當他吐出最後一個音,手底下的人直接軟綿綿地癱軟在地。
喬嶼站在旁邊,看著顧啟章一張嘴張張合合幾句話把一個人說得精神崩潰,有些驚異。
顧啟章倒是很滿意王誌遠的反應:臉色慘白,雙眼圓睜,魂飛魄散。
這個時候隻要乘勝追擊再恐嚇幾句,王誌遠就能知無不言了。
“大人。”顧啟章正想著,吳知縣突然一下子站起來,插到了他和王誌遠身邊。
他提高了聲音,神色肅穆:“大人,子不語怪力亂神。大人這番話傳出去怕是叫那些愚夫愚婦更加篤信一些歪門□□。傳到朝廷那裡,恐怕也不好交代。”
因為天火教多次聚眾鬨事,引發幾次重大的民變。德淵帝十分痛恨神神鬼鬼的那一套。有關官員要是被查出來信這些個東西,輕則罰俸;重則丟官。
顧啟章似乎沒什麼所謂:“這裡就我們四個,哪裡就會把我說的話傳出去呢?吳大人多慮了。我就是看不慣何智青這種作奸作惡的人,臨死還要拖彆人下水。”
他說得義正言辭,又不接招,吳知縣一時想不到什麼話來反駁。但是讓他繼續開口敲打王誌遠又萬萬不行。
吳知縣急得額頭冒汗,很想一掌將王誌遠拍暈,可眼前站著個虎視眈眈的喬嶼,根本無從下手!
在他乾著急的時候,顧啟章蹲到了王誌遠麵前,他把手搭在王誌遠手上:“你不用害怕何智青這樣的惡徒。本官聽說民間有個方子,能鎮壓這種人的靈魂。隻要砍掉這個人的頭,這個人就不能作惡。你跟本官一起去,我們一起把何智青的頭砍下來,他就永世不得超生了。”
他的話有如惡魔低喃,王誌遠最後一道心理防線終於崩塌了,他渾身一僵,感覺心臟一陣驟停。
他慢慢地張開嘴,發出了一聲驚恐的慘叫。
淒惶的叫聲從不遠處傳來,跟在衙役後頭的鄭總督等人一頓,紛紛加快了腳步。
終於趕到獄卒休息的房間,打開門,隻見王誌遠死死地抱著顧啟章的大腿。
他跪在地上的雙腿發軟發抖,他臉上的神色有種見了鬼的害怕。一雙眼睛驚恐地大張著,嘴唇發白,說出的話語無倫次。
“我不去,不、不去。何智青,他、我、我不敢。大人,不去,不……”
他翻來覆去地嘀咕著,讓快步趕來的鄭總督等人一頭霧水。
而吳知縣宛如看到救星,正要不管不顧地喝令門口的獄卒將王誌遠帶走。
顧啟章卻一改先前的溫和,對王誌遠疾言厲色道:“為什麼不敢?何智青死有餘辜,王誌遠你為何不敢隨本官一起去將他的人頭砍下來!”
“因為、因為何智青沒有挑唆我們去鬨孔廟。”
驚懼的眼淚從眼眶裡往外湧,王誌遠幾乎要將頭埋進地裡,他緊緊抓著顧啟章衣服的手慢慢鬆開,恍惚著開口:“他是冤枉的。我說謊了,我們都說謊了。盧家的人通過獄卒給了我一萬兩銀票,叫我分給其他學生。
他告訴我,隻要我們把一切事情推到何智青身上,我們就不會有事。他有辦法買通各級官府,讓我們免受責罰。”
這話說完,外麵幾個腰上掛著鑰匙的獄卒驀地瞪大了雙眼。而站在房間內的人神色各異,除了孫巡撫,其他人臉上的表情都不好看。
鄭總督冷笑,王心誠和趙知府繃著表情,吳知縣則直接變了臉色。
“好哇。”鄭總督居高臨下地盯著王誌遠,陰沉著臉色,一字一頓地開口:“你在這裡胡言亂語,還攀咬到官府頭上來了,誰給你的膽子,在這裡大放厥詞!”
“來人!把他給我按住,再聽到他嘴裡有一句不敬官府的話,你們就陪著他一起蹲大牢!”
鄭總督一邊高聲吩咐,一邊將眼神挪到顧啟章身上。他眼眶裡兩隻黑瞳瞳的眼珠直直地凝視著顧啟章,一動不動。
森然的寒意從他眼裡冒出來,幾乎要一眼將顧啟章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