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之瑤渾然不在意他的打量。
她靜靜地站著,斜著頭目視地麵,慢條斯理地將頭發上粘住的碎屑,一點一點順著發絲揪下來撣掉。
顧啟章垂下眼,手落在匣子的鎖扣上,卻遲遲沒有動手。
“開個匣子而已。”
喬嶼看著不說話的兩人,突然開口:“有什麼後悔不後悔的,我來開。”
她的話罷,顧啟章便感覺眼前一閃,手裡一一空,梳妝匣已經到了喬嶼手裡。
顧啟章張了張嘴,但耳邊隻聽“哢——”一聲脆響。
喬嶼打開了鎖扣,匣子開了。
梳妝匣裡是一捧白色的灰。
灰?喬嶼抬起頭,看向呂之瑤。一捧不能傷人的灰,到底有什麼可後悔的?
呂之瑤麵無表情。
喬嶼看了旁邊的顧啟章一眼,把匣子遞給他。
“什麼東西?”顧啟章接過來,用手沾了點裡麵的灰,湊近鼻子聞了聞。
沒什麼味道。
“那是我父親的骨灰。”呂之瑤冷不丁開口。
“什麼?”
顧啟章驀地手一抖,手裡不穩,梳妝匣直接抖落了下去。
呂之瑤發出一聲驚叫。千鈞一發之際,喬嶼幾個滑步飄過去,在梳妝匣落地之前,“啪——”一聲,輕輕托住。
喬嶼將匣子重新關上,遞還給緊張地看著自己的呂之瑤。
呂之瑤小心翼翼地將匣子摟在懷裡,慢慢紅了眼眶。
沾了滿手的骨灰骨灰,顧啟章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欲哭無淚地搓著手指。
眼前的女人垂著頭,一直不說話。喬嶼緩了聲音:“你為什麼要把你父親的骨灰藏到地底?”
“我不姓呂,我姓張,我是前任杭州知府張庭致的女兒。”
呂之瑤沒有抬頭,她的嗓音喑啞:“十年前我父親因為和通縣的事被朝廷判了斬立決,抄沒了家產,我身為罪員的女兒也一同獲罪,被賣入了瓊花坊。”
顧啟章皺眉,張庭致十年前在和通縣惡意驅趕災民,引發民變的案子,震驚朝野,他曾聽他父母說過。
“但我父親是無辜的。”呂之瑤說著說著,猛地抬起頭,她臉上掛著眼淚,恨恨地咬牙:“他沒有縱容指使手下官兵驅趕災民,他讓手下人責打的是那些向災民棍棒相加的官員。”
顧啟章:“那為什麼……”
“為什麼?”呂之瑤提高聲量打斷他,露出一個冷笑:“因為那些官員背後有人撐腰,就是九王爺李連禎。”
顧啟章怔住。
李連禎是天皇貴胄,又是戶部尚書還進了內閣,權勢滔天。有時候爭起國策來,連宰輔羅敏道都要悉數采納。他此次能夠南下揚州,就是走的李連禎的關係。這揚州城裡的要員鄭總督和王心誠也都是李連禎舉薦的人。
“我說大人打開匣子會後悔,大人和喬姑娘都不相信。”
呂之瑤捧著匣子,緩緩跪倒在地,抬頭看著顧啟章,皮笑肉不笑道:“我這個狀子,大人敢接嗎?”
顧啟章低頭看著她,沒有說話。
他來揚州查案,是想查清真相後,能起到震懾一些宵小的作用。不是想撬動時局,引得天下大亂,還搭上自己的。
喬嶼看著呂之瑤,又看看顧啟章,一種稱作無力的東西慢慢浮上了心頭。她雖然是天下第一大宗玄玉宗大弟子,但扯到官場,她能起到的作用比顧啟章還要小。
似乎預料到顧啟章會是這樣的反應,呂之瑤跪了不到一會就拍拍膝蓋站起來。
她將手裡的梳妝匣子珍而重之地放進放進暗坑裡,冷冷地下逐客令:“兩位還是快走吧,我要喊人來處理地上的死人了。”
喬嶼抬起頭,顧啟章站在原地不動。
而後,喬嶼聽到他緩緩開口:“呂姑娘,也許終其一生,我都沒有辦法撼動李連禎,為你父親昭雪。但是從今往後的每一天起,我會以進內閣為目標,希望有一天能鬥倒李連禎,為你父親平反。”
喬嶼微微一怔,轉頭朝著顧啟章望去——他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認真,眼神仿佛有光。
呂之瑤背對著他們沒有反應,良久,喬嶼聽到了一聲壓抑的哽咽,接著是一陣失聲的痛哭。
嗚咽的聲音在房間內低低地響起,窗外的晚風卷起了輕紗,嘩嘩地動著。
抽噎的聲音在半盞茶的功夫後,慢慢停止。
呂之瑤還是背對著他們,她抬手抹掉了臉上的眼淚,“我還有件事要告訴大人。”
她的聲音帶著哭過的鼻音。
“昨天晚上,城外梅花莊的人出了重金,包了我和坊裡的姐妹,讓我們去陪幾位客人。我們陪的客人也是跟剛才那三個闖進來的人一樣,身上穿著白色的衣服,臉上戴著白色的麵具。他們全程沒有說話,但是在辦那事的時候,那個人脫了衣服,我注意到他胸口有一顆黑痣。我伺候過盧成魁,這個男人身上黑痣的大小和位置,跟盧成魁身上的一模一樣。”
顧啟章和喬嶼一齊驚異地抬頭。
“我一個晚上都陪在這個人身邊,直到今日巳時我們兩個才相繼起身。我和幾個姐妹梳洗過後,回到坊裡已經過了午時一刻。”
喬嶼皺眉,和旁邊同樣表情的顧啟章對視了一眼。
從梅花樁回城需要一個時辰,也就是說,如果這個人真是盧成魁,那他絕無可能一早就趕到縣衙門當庭奏答。
但是如果梅花樁外的麵具男是盧成魁,那庭上那個活生生、能說會道的盧成魁又是誰?
喬嶼電光石火之間想到了之前在白衣堂裡盧首總要跟王心誠坦白,卻被常善由打斷的畫麵,難道她見到的這個盧成魁是白衣堂找人假扮的?
江湖之中,一直有傳聞說常善由的偽裝出神入化。也許這就是常善由出現在盧宅的原因。
喬嶼越想越覺得合理,正要跟顧啟章說個明白,門外遙遙地響起了倉促的腳步聲,還有一串緊張的詢問:“阿瑤,阿瑤,你和齊老爺沒事吧?”
“媽媽來了。”呂之瑤頓時顧不得滿臉淚花,轉過身來壓著聲音催他們離開:“你們快走。”
“好。”顧啟章點頭。
“保重。”喬嶼看她一眼,拉起他胳膊,帶著人往窗口衝。
“嘩——”窗戶被喬嶼單手推開,一陣風湧進來,將呂之瑤的三千發絲吹得往後仰。
她伸手攥緊隨風飛揚錦被,她站在窗口迎風而立,眯著眼,目送兩人跳下窗戶,看著他們漸行漸遠。
欽差行轅的方向在瓊花坊的反方向,正好避開一路往秦樓楚館裡搜查的白衣人。
二人一路迎著晚風,悄無聲息地落進欽差行轅內。
寅時三刻,行轅內靜悄悄的,就顯得顧啟章的喘氣聲格外明顯。
他手撐著地麵,軟綿綿地跪著,眼前還在一圈一圈冒小星星。
“顧大人,你身體太虛了。”喬嶼低頭看著他,臉不紅氣不喘,沒事人一樣,“以後若是不抽出時間鍛煉身體,活不長的。”
顧啟章:“……”
他一時不知道是該反駁她說自己體虛,還是反駁她咒自己命短。但最後想了想,反駁了會顯得更像那麼回事,便轉開了話題。
“喬姑娘剛才似乎有話要跟我說。”
喬嶼點頭,把剛才的猜想說了一遍。
顧啟章沉思片刻,“看來得探一探梅花莊了,明日卯時城門一開,我們就出門。”
“好。”
喬嶼說罷,準備彎下腰將他扶起來,扶了一半,外麵忽然傳來一陣“砰砰砰”的敲門聲。
接著是一連聲焦急的高喊:“大人!顧大人,大事不好了!”
她一頓,將顧啟章甩下,一個縱步衝出去,將上了鎖的大門打開。
門外,五個舉著火把的縣衙衙役看著喬嶼把門打開,沒在她身後看到顧啟章的身影,心急如焚就要往裡麵闖。
喬嶼伸手將人攔住:“這麼晚了,你們有什麼事?”
“唉呀!”五個衙役被喬嶼攔著進不去,在原地乾著急,最終那個站在前頭的班頭急得直跺腳:“你趕緊去把顧大人喊醒,縣牢裡出事了!”
“什麼事?”
顧啟章被喬嶼扔下,摔了屁股,痛得齜牙咧嘴,連走帶爬地跟過來,才勉力站穩,就聽到這麼一句話。
“顧大人!”班頭看到顧啟章不禁如蒙大赦,他不由分說地上前,一把抓住顧啟章,就要拖著他往外走。
“大人快跟我們走,何智青在牢裡自儘了。老爺叫人把何智青的屍體運進了衙門內的刑房放著,叫我們儘快請您過去看看。”
顧啟章怔住,“你說誰?何智青在牢裡自儘了?怎麼回事?”
“小人等也不知道,牢裡看守的兄弟們得了大人們的命令都死看著何智青呢。也不知道這小子怎麼找到機會咬舌自儘的,而且還弄得那麼瘮人。”
班頭說著,回想著剛才看到整整一麵牆,用鮮血寫滿了“冤”字的場景,還是心有餘悸。
顧啟章斂容,這個人沒有說謊。
但是這一天的時間都沒有,何智青就死了。顧啟章第一反應是覺得吳知縣等人下了死手,可又覺得犯不著。
這案子對迄今為止跟吳知縣等人沾不上一點關係,而且指向非常明確,就是何智青品行不端,嫉妒登榜的同學,想要通過大鬨孔廟使自己登榜。
吳知縣等人沒必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再生事端。唯一的解釋就隻有——
何智青確實是心甘情願自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