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的風吹著有些涼,更何況這一老一少還雙膝跪在地上。
顧啟章忙扶著二人起來:“你們先起來,有什麼話站著說。”
老婆子不敢忤逆他的意思,抓著銀票起身,乾巴巴蹦出幾句恭維的話,將“青天大老爺”、“愛民如子”、“菩薩心腸”等翻來覆去的念著,最終實在詞窮,低眉順目地俯下身,再次遞出銀票:“還請大人收下。”
喬嶼雙手抱臂,掃了顧啟章一眼。
顧啟章害怕她一時衝動,再次拔劍砍人,暗暗使勁將銀票推回去,笑得十分和藹:“大娘,本朝法律規定,在朝為官的不能拿老百姓一針一線,否則是要殺頭的。”
喬嶼眼皮一跳,忍不住抬頭看過去。
這姓顧的是真不要臉,手裡還捧著貪賄的東西呢,居然說得出這種話。
老婆子進城這一路,聽到的都是這位欽差四處收受賄賂才肯辦事的傳聞。乍一聽他這麼義正言辭,諂媚的笑容直接僵住,拿著銀票的手也不知道該往哪裡放了,後麵想好的話也堵在了喉嚨裡。
顧啟章瞅著她的表情,儘量放柔了聲音:“這麼晚在路邊等我,大娘是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嗎?”
“是、是。”老婆子回過神,連連點頭。但她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大娘有什麼話儘管說,不用有顧忌。”
老婆子瞄著顧啟章的神色,猶豫良久,終於小心翼翼地開口:“我、我也沒什麼要緊話。就是我們村裡老多秀才相公被關在大牢裡,關了快一個月了。想問問大人什麼時候能放人呐?”
顧啟章:“放不放人還得看審理的結果。要是查實確實是鹽商子弟舞弊考場,賄賂考官,那官府自然會儘快放人。”
“那大人,什麼時候能審查清楚啊?”
“這我說不準。”
老婆子遲鈍地點頭,眼裡難掩失望。
她身邊的小女孩忽然踮起腳尖,仰著頭看向顧啟章,怯生生地開口:“大人,我們可以去看看哥哥嗎?我好久沒看到哥哥了。”
顧啟章垂頭,和她對視。小姑娘一下子抓緊了老婆子的衣服,眼睛卻沒有躲開。
“當然可以。”顧啟章微微一笑。
他收回視線,掃到喬嶼眼裡來不及收回的滿意。
燭火搖曳。
喬嶼閉目坐在床上,默念玄玉宗心法,慢慢地運轉體內的真氣。
她剛才麵對顧啟章的時候,差點控製不住殺心,這是修行玄玉宗劍法的大忌。
玄玉宗劍法修的是心懷慈悲。至高劍法有三重境界是愛自己,愛他人,愛萬物。
她愛自己,也能在他人受難時,出手相救。
但無論怎麼努力,她也突破不了第二重境界。
她師傅叫她下山保護顧啟章,一個是故人之友相托不敢推辭;另一個是因為她太過執拗於劍法,差點走火入魔。
她師傅告訴她,至尊劍法不在山上,在山下。
她似懂非懂。可現在她發覺跟顧啟章相處的這幾日,她的劍法不進反退,連抓到手的敵人都能被溜走。
真氣在體內流淌,慢慢地流向四肢百骸,躁動的心漸漸歸於平靜。
喬嶼睜開眼,聽到了敲門的聲音。
“喬姑娘,我能進來嗎?”
是顧啟章。
喬嶼翻身下床,將門打開。
門外,顧啟章笑意盈盈,手裡還提著一瓶酒。
“叨擾了,喬姑娘要是不介意的話,陪我喝一杯?”
喬嶼去將屋裡的燭火全部點亮,轉身回來時,顧啟章已經將斟滿酒的杯子推了過來。
喬嶼看了一眼杯子裡的酒,摸不清他大半夜不睡覺找她喝酒是什麼意思。
“這是紹興的女兒紅,入口甘甜,能讓唇齒留香。”顧啟章先端起酒杯,“我們走一個?”
喬嶼拿起酒杯,跟他輕輕碰杯。
“砰——”杯子相碰,擦出一聲輕響。
顧啟章仰頭,一口喝完。
喬嶼用拇指撫著酒裡的杯子,在顧啟章看過來時,也學著他的樣子,一口喝完。
衝鼻的酒味直上心頭,像一把火燒進了胃裡,喬嶼微微皺眉。
“好!”顧啟章輕拍桌子,“喬姑娘果真是女中豪傑!”
顧啟章再次拿起酒瓶,作勢要給她倒酒。
“不用了。”喬嶼挪開杯子,直視他的眼睛,“顧大人有什麼話直接說吧,不用兜圈子。”
顧啟章抬頭看她,昏暗的燭光下,她的眼睛亮得驚人,像他曾經見過的琉璃,發著流光溢彩的光,不染一絲雜質,非常漂亮。
顧啟章垂下眼,自己給自己滿上,又仰頭乾了一杯,才輕聲道:“喬姑娘方才是不是想要殺我?”
喬嶼一愣,驀地抬起眼皮。
顧啟章見她不答話,又道:“這些時日,我總是莫名其妙鼻青臉腫,也是喬姑娘乾的吧?”
喬嶼凝神看著他,露出一絲警惕。
顧啟章笑了,這位喬姑娘看著一副世外高人的風範,實際上臉上的小表情很多。明眼人一眼就能看透。
他說的話太過直白,直擊要害。喬嶼突然不知道是該點頭還是搖頭,她移開眼神,選擇沉默。
“我能理解。”顧啟章轉動著手裡的酒杯,“喬姑娘覺得我是個貪官,這次來揚州不是真心查案來的,對吧?”
這個問題,喬嶼終於知道怎麼回答了。她一字一頓地反問:“隻觀顧大人這段時日的所作所為,難道不是嗎?”
不到一周的時間,府裡的珍畫名作已經堆了一屋子了。
顧啟章輕輕歎了口氣,正色道:“揚州官場波詭雲譎,稍一踏錯,我的腦袋便要搬家。如果我表現得太過剛直,這案子不好辦。”
喬嶼:“顧大人的意思是,這幾日你喝酒收錢,四處搜刮孝敬,都是在與他們虛與委蛇?”
“喬姑娘不用諷刺我。隻想想我對那兩個歌女如何,我對何智青家裡那一老一少又如何。”
喬嶼一頓,抬頭看他。
螢螢火光之下,他的眉目有些模糊,看上去少了平日的阿諛貪婪,多了一絲凜然正氣的風骨。這個時候的顧啟章,才有了一點翩翩君子的風采。
顧啟章被她長久地注視著,也不躲閃,好整以暇地挺直身體。他來找喬嶼攤牌,就不怕她的打量。
原本他就問心無愧。
不過這喬姑娘半天不說話,端詳他的時間也有些太長了。
顧啟章挺得脊背有些發酸,忍不住想要再次開口時,隻聽耳邊“咚——”一聲輕響。
坐在他對麵的喬嶼,身體突然軟倒,頭直接砸到了桌麵上。
顧啟章:“……”
原來是喝醉了。
東西兩邊都是牢房。
頭上是密密麻麻的鐵絲網,監獄裡靜悄悄的,能聽到的隻有他們幾人走路的聲音。
喬嶼落在最後麵,她的前麵是昨天的一老一少。老的叫河婆,是何智青的奶奶;小的叫何智蕊,是何智青的妹妹。
再前麵是吳知縣、顧啟章和兩個帶路的獄卒。
喬嶼看著顧啟章的背影,思索著他昨天那番推心置腹的話,一時還真判斷不出他說的是真是假。
她正想著,兩個獄卒走到東邊第二間牢房時,停住腳步,打開了牢門。
陽光一下照亮了昏暗的牢房,陰濕的酸臭味卻撲鼻而來。
狹小的牢房裡,隻有一張夠一人橫躺的鋪蓋,卻蹲坐著五個蓬頭垢麵、戴著手銬的男人。
五個人裡有四個人被刺目的光線晃了眼,抬手遮擋。
唯有角落裡,一個穿著一身粗布,粗布上打滿了補丁的男人縮著不動。他像是沒有聽到外邊的動靜似的,頭都不抬。
何婆子看到這個人,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智青啊——”她抖著聲音,差點站不穩。
喬嶼上前將人扶住。
何智青聽到何婆子的聲音,終於有了反應。他緩慢地轉身抬頭望過來,看到人群中的何婆子和小妹何智蕊,一瞬間坐直了身體,跌跌撞撞衝過來。
“大膽!見了知縣大人和欽差大人,還不跪拜。”兩個獄卒見狀,將他攔住,大聲嗬斥。
牢裡拿手遮太陽的四個秀才都看過來,誠惶誠恐地跪下行禮。
何智青看著顧啟章,慢半拍地跪下。
“都起來吧。”顧啟章走過去,將人一一扶起,又親自牽著何智青的手,帶著人出了牢房。
出牢房之後,他就和喬嶼等人站到了一旁,由著祖孫三人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靜謐的牢獄裡一時滿是哽咽的嗚咽聲。
喬嶼默默移開了視線。
吳知縣冷眼看著,忽然看向顧啟章:“顧大人怎麼會認識何智青的家人?”
顧啟章回頭,露出一個得意洋洋的笑意,湊到他耳邊:“這老太婆托人將二十兩銀子的棺材本送到我手裡,我不就認識了?”
吳知縣聽得眉心一跳。他下意識鄙夷顧啟章嗜錢如命,這種有損陰德的錢都收。可又覺得不對,揚州多的是富商大戶,隻要他顧啟章一句話,誰還拿不出二十兩的孝敬。
不等他再問,何家祖孫三人的話已經說完了。獄卒押著何智青過來,詢問接下來要做什麼。
吳知縣看向顧啟章,顧啟章:“既然話說完了,就重新收監吧。”
“是。”
獄卒照辦,將何智青押回牢房,何家一老一少在門口看著,偷偷地抹眼淚。
何智青重新縮進角落裡。
牢房的門正要緩緩關上,原本蹲在地上的一個秀才突然起身衝了過來,噗通跪倒在顧啟章麵前,一連聲道:“大人,欽差大人,小人王誌遠。我、我實在是受不住了,求大人放我出去吧。我把何智青讓我們做的事都告訴大人。”
顧啟章一怔。
吳知縣卻反應極快,兩三步越過他,將地上的王誌遠扶起來,語氣和藹:“王誌遠,有什麼話你儘管說。顧大人和我都聽著,何智青讓你們做了什麼事?”
王誌遠垂著頭,吞吞吐吐道:“秋闈放榜,我、我們本來沒想著鬨事的,是何智青攛掇我們,說隻要鬨大了,我們就能上榜。”
他說完,其他三個秀才居然都依次跪下,連連附和。
何智青瞳孔驀然瞪大,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們,尖聲叫道:“你們,你們血口噴人!”
吳知縣沒有搭理他,看向顧啟章,“顧大人,你都聽到了。這何智青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唆使落榜學子打鬨孔廟,就是為了能將幾個榜首的學子拉下榜,讓自己登榜,簡直目無法紀。卑職以為這案子不能等了,得立刻呈報上司衙門。請求知府衙門、巡撫衙門、總督衙門共同審理此案!”
情況急轉直下,顧啟章額頭突突狂跳,他看著跪了一地的秀才,再看大喊著自己冤枉的何智青,最後看向直直盯著自己,毫不退讓的吳知縣。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