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帝二十年的冬天是個多事之秋,良妃歿、端王被廢一事,在都城傳的沸沸揚揚。消息傳來的時候,年依依正在煮茶,一不小心,茶水溢出,燙了手。
“小姐擔心!”踏雪忙拿來玉雪膏為她塗上。
“小姐,這次你可立了大功。主子說了,若非你及早察覺出蘇墨兒有逆反之心,此次平亂不會如此順利。”
“小姐,這套棋盤乃上好楸木所製,質輕而文致。是主子特地命人送來給您的。”
“我知道了,你們都退下吧。”
待踏雪尋梅離去,看著眼前的一切,上好的紅泥小爐灶、紫沙茶具、凍頂烏龍在那陰冷潮濕、暗無天日的囚牢之中,那人又該如何度過?手不自覺地撫上腕上的玉環,清新透涼。想起那日那人的話:“記取相思,環佩歸來再無時。”如今,這環佩他怕是不能來取了。
屋外突然雷聲大作,大雨傾盆而下,年依依隻覺得一顆心也被這場大雨攪得心煩意亂。
大雨滂沱中,年依依已在雨中站了半個時辰,渾身濕透,麵色蒼白。冬日的雨水冰涼透徹,年依依卻始終一動不動。
身後的踏雪尋梅再也忍不住,扔掉手中的傘,雙雙跪在年依依麵前:“小姐,您這是何苦呢?”
不知過了多久,院子的門終於開了。
“你們兩個先退下。”
“是,主子。”
“四娘,你跟她二人一道下去。”尹皓軒身後的四娘一身青衣、麵容肅靜,默默點了點頭,退了下去。
尹皓軒一步步走到年依依麵前,雨水順著發根而下,見年依依隻是雙目緊閉,沒有任何反應,低聲道:“你這是做什麼?”
他靜立一會,見她依舊沒有任何反應,一麵伸手拖她,一麵道:“你若是怨恨我,也大可不必如此折磨自己。”
年依依掙脫他的手,依舊站在雨中,睜開眼,一字一頓道:“一夜間,白玉宮闕儘染鮮血,哪怕這傾盆大雨也未必衝刷的乾淨依依身上的一身罪孽!依依何來的怨恨,依依隻覺得萬死難辭其咎。”
尹皓軒眸中微動,抑著聲音道:“一開始,便是他有心謀反,若非你早前泄露他的謀逆之意,如今金鑾殿上的主人早已易主,我也早已死無葬身之地。”
“可是,早知你如此傷心,我又何曾願意勉強與你。”
待年依依反應過來,已是來不及,水寒劍快如風,尹皓軒的手臂上腥紅的鮮血和著雨水流了下來,“如此,你便不用在擔負那滿身罪孽。”說完,轉身離去。
身後的年依依隻覺心中劇痛,難以站立,身子一晃,跪倒在地。
自那之後,年依依閉門謝客,寒風閣也冷清了許多。自端王一事後,昭帝身子越發疲軟。後宮之中,三宮六院如同閒設,一般也就偶爾去鳳儀宮中坐坐。沈南意也越發的早出晚歸,哪怕是回到了寧王府,也常常是書房的等徹夜亮著。偶爾閒下來的時候,也多是在寧懿閣陪著即將臨盆的辛妲。
往日,還有周浩軒時不時的來清楓閣。可京中事情暫了,周浩軒又收到師門來信,道是師父病重,急喚回去。再加周今宜生性喜靜,整個清楓閣顯得越發冷清。阿離性子一向活潑,和府中下人也玩的好,這日竟求著周今宜,將徐墨一並調了過來,清楓閣多個伺候的人,她也多個伴。
相比阿離,徐墨性情穩重,又是出身書香門第,琴棋書畫都略通一點,平日也能陪周今宜下個棋,倒是給安靜的生活添了一抹色彩。
夜半,周今宜於夢中醒來卻再也睡不著,遂起身,將厚重的衣衫披履於身,屋中雖置了暖爐,還是覺得寒冷刺入心骨。赤足走到窗邊,天淡星疏,唯有一輪皎月在雲中忽隱忽現。
天氣越發寒冷,周今宜在白日卻變得越來越嗜睡,在夢裡,她總是夢見在那昆侖雪山上,那白衣少年手持玉簫,吹落漫天雪花。
“王妃,奴婢同您說的,您聽到了嗎?”
回過頭,徐默正在為她沏茶。抬眼,屋簷上結滿了冰淩,淡淡道:“今年的雪來的可真早。”
徐默將茶奉上,朱唇輕啟:“待到來年開春,王妃您的咳疾也該好了。”
周今宜笑了,不知不覺間,徐默來自己身邊已有半年。相比阿離的直率,翠兒的單純,徐默多了份穩重。
“你方才同我說什麼?”周今宜放下茶盞,問道。
“今日是側王妃生辰,王爺命人今晚在寧懿閣設宴,請了您過去赴宴。”
周今宜恍然想起,寧懿閣,算來辛妲已有八月身孕。而她也未見沈南意也已有一段時日。
夜晚又開始下雪,紛紛揚揚,覆蓋了整個王府。寧懿閣內,卻是燈火輝煌。朝中文武百官攜家眷,竟是過來了大半。
來的時候,沈南意和辛妲已經坐定。周今宜抬眼愣了下,沈南意和辛妲並排而坐,卻沒她的位置,眼下隻有右首有一空位。
周今宜笑了笑,便過去坐下。身子剛落定,便響起辛妲的笑聲:“姐姐可來了,妹妹許久未見姐姐,甚是掛念。”
周今宜淺笑,未待回答,對麵的沈南煜衝沈南意笑道:“四弟,我說你能同時娶了兩位如此傾城女子,可讓為兄羨慕不已啊。”
沈南意聽了,哈哈一笑。下麵的眾群臣也紛紛附和。
周今宜掃了眼眾人,或許是肅王未歸,蕭靈兒今晚並未赴宴。
堂上絲竹管弦、觥籌交錯。周今宜將目光轉向沈南意,他正看著戲台,拍著手和著戲子的台步。台上演的是《王寶釧·趕坡》,戲裡的薛平貴十八年後歸家,當日少年郎,如今已是早生華發。夫妻相見,薛平貴唱道:“朝思暮盼今聚首,對麵卻隔萬重溝.千言萬語點不透,……”一曲曲,一聲聲,隻讓座下眾人不禁悲喜交加,一陣唏噓。
第五十六章 故人天邊來
戲到半場,有丫鬟上菜,其中一新來的丫鬟卻有點毛毛躁躁,不小心將手中一碗湯灑了出來,剛好灑到阿離身上,阿離隻好先行告退回去換身衣裳。
鑼鼓起,突然台上“薛平貴”一個回槍,一躍下台,直衝台下賓客而來,緊接著“王寶釧”等人也翻下台來。
場麵極其混亂,眾大臣在慌亂中四處奔跑。沈南意想要去拉周今宜,卻被辛妲一個箭步隔開。人流湧動,二人相背而行,越離越遠。
刀光火石間,一黑衣刺客從身後直衝過去,劍尖直刺周今宜後背,“嗤”的一聲,劍刃劃破血肉,血沿著劍鋒,一滴滴滲入地毯裡,周今宜臉色蒼白,緩緩地倒了下去。
寒風淩冽,沈南意單手抱住周今宜,雙眼血紅,如發了瘋般,單手執劍,一劍一個,不過是片刻功夫,滿屋便彌漫著濃厚的血腥味,還有橫七豎八的屍體躺了一地。
周今宜伸出右手按了按心口上的傷,抬頭望向沈南意,沈南意卻是一臉不可置信地盯著周今宜,腳上卻是一步也邁不開。辛妲臉色慘白,隻是緊緊地抓住沈南意的手臂。
突然,一道白影從天而降,隻見一隻通體雪白的雪狐阻攔在沈南意麵前,眼睛呈血紅色,兩道鋒利的獠牙從嘴中伸出,煞氣十足。雪狐警惕地盯著沈南意,保持著一丈距離,發出嗚嗚聲,似準備隨時撲上來。一人一獸就這樣僵持著。
“哪裡來的小東西?”
“雪狐?”
聽到聲音,雪狐身體微微顫抖,慢慢轉過身,看著周今宜,通紅的眼睛慢慢恢複成黑色,眼眶中竟有淚光點點。“唰”的一聲,雪狐一頭撲進周今宜懷裡,一身雪白的毛皮頓時染上血腥點點,似是紅色的皮毛。
“你這狐兒好生有趣,那便喚你小白了。”
雪狐似通人意,嗚嗚叫出聲。
天更冷,雪花紛飛,紅梅遍開,飄雪和花瓣糾纏在風中,落了滿園。
周今宜醒來時,便發現雪狐正全身蜷縮,在自己懷裡熟睡。
“小白!”她一動,雪狐便立馬醒了過來,一臉哀怨地看著她,嘴裡發出嗚嗚聲,隻是一個勁往周今宜懷裡拱。
白雪簌簌落下、紛紛揚揚,今日難得放了晴。周今宜闔眼閉目,享受著陽關的和煦。雪狐湊在她身邊窩成一團。
身邊的雪狐突然翻了個身,支棱起耳朵。周今宜仍和著眼,便有一道清冷聲音響起:“這麼冷天,你怎麼睡在這裡。身邊也沒有一人侍候!”
沈南意說著將自己身上披風解下為她披上。
周今宜微微睜眼:“是我讓他們都下去的,我想一個人安靜地呆會兒。”
沈南意眼底眸光微動,忽覺身邊白影微閃,雪狐竟一下子向他撲來。他眼疾手快,伸手便將雪狐拎起來,隨手便要甩開。
“不可。”周今宜進忙起身,接過雪狐,抱緊懷裡。雪狐委屈地趴在周今宜懷裡,一雙眼睛盯著沈南意,帶著幾分哀怨。周今宜啞然失笑,小白往日最是怕他,如今卻一見到他就跟見到仇人似的。
周今宜抬頭見沈南意一臉不善,忙道:“它調皮的很,王爺莫要與它計較。”
一聽周今宜說自己調皮,雪狐不滿地吼了一聲,周今宜用手輕點它的腦袋,笑道:“都是被我寵壞了,如今竟挨不得半句罵。”
周今宜那一笑,如同在幽深夜色中悄然盛開的花朵,刹那芬芳,衣勝雪,人如玉。沈南意看著她竟有種午夜夢回的錯覺。仿佛很久以前,也是在這樣一個漫天雪花的世界,一身火紅的女子,抱著通身雪白的小狐狸,對著他巧笑倩兮。
此後半月,沈南意每日都會過來棲鳳閣陪她,多半時間隻是靜靜地看著她吃藥。更多的時間,是他來的時候,她早已睡下;她醒了,他卻早已走了。
隨著沈南意來的次數日益增多,小白也從一開始的排斥到慢慢的對他視而不見。
足足一月,周今宜劍傷早已痊愈,卻依舊臉色蒼白,食欲不振,隻是貪睡。沈南意也曾私下問過張太醫,張太醫卻隻道,王妃自幼體弱,此次受傷,還需多加調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