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裡,皇後夢見了寧鈺,她還是穿了一身白衣,不悲不喜,隻是那樣靜靜看著她。她看著寧鈺靜靜地攜了皇上,二人翩然往宮外走去,她眼睜睜的地看著二人消失在眼前,卻怎麼也叫不出聲,邁不開步子。
“皇上,皇上,端王反了。”
她驚醒,向外一看,東北角那裡火光衝天。想著終於來了,隻是沒想到會來得這樣快。
赤腳下了床榻,見昭帝此時正沉著臉聽著內侍的通稟——
端王連夜親率死士五千直逼內宮,外有三萬將士包圍九重宮闕,意在逼昭帝退位。
片刻有人來報,淩王帶禦林軍正與叛黨在宮前交戰。而太和門前,端王與寧王相持不下。
“皇上!”
“莫慌!”昭帝低聲安撫,隨後向外走去:“朕去看看這個逆子。傳旨,著李氏前去太和門。”
他走的極快,皇後來不及思考,便跟了上去,卻被侍衛攔下:“娘娘,皇上有旨,叛亂未平,請娘娘安心呆在寢宮中。”
“如今皇上蒙難,爾等不思護君衛國,還在此阻攔本宮。若是皇上有個萬一,就算誅了爾等九族,亦不及萬一。還不快隨本宮前去護駕。”
夜涼如水,幾盞晦暗的宮燈被冷風吹得搖搖晃晃。當宮人前來傳旨的時候,良妃一下子跌到在地,接著便是瘋一般的奔出永巷。
“小姐,你不可以去。”容兒死死拽住她,燈火明滅下,她一字一頓道:“您若去,皇上定拿您威脅王爺。小姐,此時宮中混亂,我這就帶你出宮。端王早已派人做好安排,出了永巷自有人接應。”
良妃不可置信地回過頭來:“容兒,你竟是如此糊塗。早知此事,竟不告知於我!”
“娘娘!”容兒撲通一聲跪地:“娘娘,若不如此,你如何出得了永巷。此戰,若贏,您便是尊貴的太後;若輸,也可在江南之地頤養天年!何況王爺未必會輸,多年準備,早晚都有此一戰!”
“容兒”良妃淒涼一笑:“父子相爭,你讓我如何頤養天年?”
容兒渾身一震,頭重重地磕了下去:“奴婢容兒送過良妃娘娘!”
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娘娘走好!”“嘭”的一聲,容兒竟一頭撞在宮牆上。
火光交映,城牆之下,重兵包圍之中,沈南墨手持八尺長戟,一身銀甲沾滿鮮血,與沈南意相持而立。
“大哥,放手吧,父皇終究會念著父子之情,饒你性命。”沈南意沉聲道。
卻見沈南墨淩然一笑,“阿意,世人都道寧王武藝精湛,可在千軍萬馬中,取敵人首級如入無人之地。如今,你我兄弟不妨比下,看究竟誰更勝一籌。”
“逆子,你看來者何人?”蘇墨兒抬頭,隻見良妃在侍衛押赴下來來到城牆上。
“墨兒——”良妃跌倒在地,淒聲呼喚。
“母妃——”沈南墨回首,與良妃遙遙相望,母子二人終是淚如雨下。
“大哥,放手吧。”沈南意再次開口。
“哐當”一聲,沈南墨終是棄了兵器,下馬,跪地,深深拜伏下去,沉聲道:“父皇,兒臣今日所為,自知罪該萬死。兒臣隻求父皇放母妃出宮,兒臣願以死謝罪。”
“不,皇上”良妃一步一跪撲向皇上:“皇上,墨兒並非存心造反,他隻是不忍臣妾在永巷受苦,才會如此。求皇上念在與他的父子情分,饒過墨兒。”
“無心謀反,若是他無心謀反,如何能在一夜集齊數萬兵馬。身為皇子,暗中招兵買馬,已是死罪,再加勾結朝臣,策反羽衛營三萬將士,更是白死不辭。若非朕早做準備,今夜死的便是朕”皇上冷冷地看著腳邊悲哀的女人:“你卻讓我念父子情分?當他舉兵謀反之時,當他一心念著母子情分時,可曾念過半點朕對他二十多年的撫養之恩。若是他能安分守己,日後當個閒散王爺,也不辜負了朕與他的一世父子緣分。”
良妃怔怔地看著他,臉色一片慘白,許久無語。
“臣妾救駕來遲,望皇上恕罪。”皇後率領宮中侍衛匆匆趕至,見皇上安然無恙,終於鬆了口氣。
良妃瞧見趕來的皇後,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皇後娘娘,求您看在我們姐妹多年的情分上,求您讓皇上饒過墨兒,顰兒求您了。”
皇後蹲下,扶起良妃:“非本宮不救,隻是謀逆之罪,又豈是能輕易地饒過。”
良妃聽了,終於癱倒在地,許久,突然笑了,笑聲中夾雜著絕望,笑聲漸漸低了下去,她抬起頭來,直視皇上:“臣妾自十七歲入宮,蒙皇上恩寵,如今已有二十三年。皇上此生恩德,臣妾永生銘記。皇上,這二十三年來,臣妾愛你,敬你。即便皇上冤枉臣妾,遣臣妾至永巷,臣妾亦無一絲怨言。臣妾如今隻求皇上放過墨兒,他所作一切無非是為了救我這個母親罷了。”
皇上聞聽,臉色冷峻,並未答話。
良妃伸手拔下發簪,聲音飄蕩在空中:“臣妾教子無方,罪該萬死。”她的聲音低了下來,“求皇上、皇後饒過我兒!”
“不要!”皇後全身僵直,整個人一陣酸麻,一道氣息流過了心扉胸腔直衝唇齒,輾轉成刀,所到之處如利刃割過般陣陣劇痛。
“顰兒——”皇後伸手去擦她嘴角的血,卻越擦越多,越擦越紅。
“母妃——”城牆之下,蘇墨兒見此,不顧一切的想要衝上去,卻被士兵死死按住。
失血讓良妃呼吸急促,她伸出手,像是用力抓什麼,終於,她抓上皇後的手,用儘最後的力氣靠近皇後。“姐姐,顰兒從未想過與你爭,求姐姐饒過我的孩兒。”說完,良妃慢慢閉上眼,仿佛回到初入宮那時,自己不過是一小小才人,臥在榻上吟誦詩書,外麵是宮女們在院子裡繡著花,陽光照進屋子裡頭,她困得閉上眼睛打起了瞌睡.....
一滴淚終於順著皇後眼角淌下來,她知道昔日那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女孩,終於是再不能相見。在眾目睽睽之下,堂堂的一國之母就那樣抱著死去的良妃,俯首,一滴滴清淚在青磚地上形成了一個圓形的水漬。
良妃死後,因護駕有功,恢複尊號,依舊為四妃之首,諡號端敬,葬妃陵。
端王沈南墨,貶為庶人,永囚天牢,跟隨謀反的數萬將士,為將者斬,其餘均發配邊疆淪為奴役。
九重宮闕前那漢白玉石板上彌漫的血腥氣卻是久久不散.....
誰也料不到大皇子端王竟然反了,近兩年昭帝身體愈發不好,其他三位王爺又非等閒之輩,朝中大臣各自為營,再加良妃被囚,端王終於等不及了。
那晚他帶兵包圍了宮城,宮中一反往常靜悄悄的,羽林軍連反抗也無,他隻當是先鋒軍已控製住中宮,等他帶一支兵到乾陽殿的時候,卻並沒有看到昭帝,殿裡的燭火被緩緩點燃,昭帝穿著明黃色的中衣站在那,身邊是穿著盔甲的寧王。
宮燈依次亮起,乾元宮外傳來一陣陣廝殺的哀號聲。沈南墨知道自己敗了。成王敗寇,事成就可權傾一時,事敗隻能身首異處。
暮冬,夜涼。天牢外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沈南意拿著令牌通過森嚴的守衛,見到的是往日的端王,此時正一身酒氣,身邊的酒壇倒得七零八落。
“你來了!”沈南墨見到來人一點也不吃驚,“來,陪我喝一杯。”
沈南意無言地坐下,順手拿起一個酒壇,為自己沏了杯酒,杯子扣了扣沈南墨懷中的酒壇。
“想不到,事到如今隻有你會來看我。世人都道端王利益熏心,籠絡群臣、弑父殺弟,一心隻為謀得皇位。”沈南墨輕笑著,卻是一陣咳嗽,竟硬生生的咳出一口鮮血。他卻隻是隨意擦去,又端起酒壇。
沈南意握住他的手,輕道:“彆喝了,若是良妃娘娘還在,定是不願看到如今你這般樣子。”
沈南墨隻是怔怔地看著他,好一會之後,才抱著酒壇笑了起來。笑的人都彎下腰去,聲音卻帶著淚 “小時候,我總是看到母妃換了一身又一身的衣裳,在宮裡坐了一夜又一夜,卻總是等不到父皇。母妃她最大的心願是百年之後可以葬入乾陵,生同衾,死同穴。可是,她永遠都成不了皇後,也成不了太後,她隻能葬入妃陵。是我無能,是我完成不了她的心願——”
沈南意默默地聽著,安靜地喝著酒。
“我答應過母妃,陪她看明年的春日,還有那盛開的桃花,新釀的桃花酒.....母妃最愛喝桃花酒,她說那桃花酒喝在心裡,仿佛心也變得暖和一點。”
沈南意沒有說話,隻是將杯中酒一口飲儘,扔了酒杯,站起,轉身離去。
“明年的春日,還有那盛開的桃花,新釀的桃花酒,大哥都會看到的。”
隻聽身後傳來一陣哭聲,卻終是漸漸低了下去。
夜幕低垂。
京城的冬夜,總覺得要比彆處更冷些。夜半時,湣清池上起了霜,天上將圓的寒月被霜掩成朦朧,更添了一絲冰冷的淒迷。
思韻亭修在湣清池邊,四麵臨水。夜風將霧氣吹來時,一旁候立的侍衛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可眼前的主子卻靜靜地吹著蕭,絲毫沒有回去的意思。
一曲《泛滄浪》起先樂調悠揚,仿若碧波蕩漾、煙霧繚繞,卻漸漸簫聲越來越急,一旁侍衛隻覺在這帶著絲絲涼意的黑夜不斷地凝聚著陣陣殺氣。
忽然一陣激昂的蕭聲頓時在水麵四下回蕩,驚起夜鳥。
“哐當——”忽然一聲大響,沈南意竟將一把上好玉簫置於地上,頓時碎了一地。
邊上的內侍嚇了一跳,正要上前來查看,沈南意抬了抬手示意無事。
緩緩站起,盯著平靜的湖麵,內心卻始終無法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有悠揚的蕭音傳來,似遠似近,竟將他斷了的簫聲重新續上。
“靈兒”沈南意呢喃出聲,閉上眼傾聽,慢慢的嘴角有了緩和的弧度。
湣清池是寧王府彆院,地處西郊,寧王府最西側,平日便少有人靠近。
“王爺……”內侍的聲音裡有著探詢的意味,沈南意知道隻要自己一聲令下,侍衛就會把彆院內外翻個底朝天將吹蕭的人找出來。
“今日就到此為止罷。”他轉過身,一邊走過連接亭子與岸邊的浮橋一邊細聽著蕭聲——是《碧澗流泉》,音調時高時低,悠悠而清靜,可以使人心情平和。
顯然吹蕭的人也聽出今夜他蕭聲中的殺伐與哀愁之意,故而藉此安慰。
這就夠了,無論吹簫之人是誰,起碼在此時此刻有一個人懂得自己內心的愁與怨,那就夠了。
見遠去的人影漸去漸遠,簫聲方停了下來。
“王妃,我們回去吧。”
素衣女子點了點頭,侍女提了燈籠在前引路,兩道倩影緩緩消失在黑夜中。
清楓閣中熏著淡淡的紫檀香,阿離沏了壺參茶,為周今宜斟了一杯遞過去。
周今宜接過,才喝了口,不料卻劇烈的咳嗽起來。
阿離趕緊遞上一方錦帕,並輕拍其背部。
室內煙香嫋嫋,一片清寂,阿離重新斟了杯茶:“小姐,要不明日請張太醫過來。”
周今宜接過茶杯,抬眸道:“無妨,不過是偶感風寒,近日朝中多事,不必再叨擾王爺。。”
阿離遲疑了下,道:“雖是染了風寒,可已咳嗽多日,總不見好,我擔心——”
周今宜放下杯子:“無妨,記得不要將我生病的事告訴王爺,更不要讓少爺知道。”
燈火搖曳,周今宜神色黯然,將手中錦帕展開,入目的便是刺眼的猩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