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意親手揭開白布,露出的人正是獨孤梟——死去的獨孤梟。
他將獨孤梟身上衣衫一撕,露出胸前醒目傷口:“一劍斃命,用的正是武當山劍法中的“白蛇倒行”,秦將軍的劍法在軍中威名赫赫,誰人不知?”
秦暘出身武當,他的劍法眾所周知。方老將軍與王將軍等人不可置信地看著秦暘。
“當日,林悅親率死士夜襲北越,獨孤梟無故失蹤,命人尋遍整座城池都沒找到。最後卻在你的房內找到他的屍體。如今,你可有話說?”
秦暘單膝跪在沈南意身前,臉色煞白,沉默了短暫的時間,俯首道:“末將,無話可說。”
王將軍猛揪住秦老將軍大聲吼道:“秦暘!你可曾對得起這些與你同生共死的將士們?”一聲怒吼,卻是禁不住的老淚縱橫。
方老將軍撫在劍柄上的手越攥越緊,單膝跪下:“王爺,秦暘所為,罪該萬死。老臣用人不察,更該責罰,請王爺降罪!”
寒風彌漫,沈南意墨發飛揚,看不清他眸中的情緒,良久,緩聲說道: “十五軍從軍,一生征戰三十餘年,戰功赫赫。你秦暘上對得起皇恩,下對得起百姓,你無愧秦家世代威名。”
沈南意頓了頓,繼續道:“究竟是受誰指使?你願意舍棄秦家百年名聲於不顧,舍棄上千將士生命於不顧?”
秦暘渾身一震,並未答話,隻朝沈南意扣了三叩頭,又分彆朝方老將軍及諸位將士三叩頭,淒然一笑:“我秦暘一生光明磊落,即做下此事,便早知有今日下場。”
一道白光閃過,劍入心口,透背而出。
“叔叔!”一聲慘叫,秦穆向秦暘奔了過去。
“秦暘!”
“王爺,我秦家世代忠君為國,所有過錯,秦暘願一死以謝皇恩!”秦言罷,劍還入鞘,鮮血染紅殘雪,身子一晃,撲倒在地。
“以陣亡名義入葬,生死兩清,今日事若有再提起著,軍法處置!”沈南意淡淡道。
夕陽西下,問繁花誰解,再向天公借。
一場雪過後,塞外銀裝素囊,晴冷蔚藍的長天之下陽光當空,風光肅穆。
城門口,周今宜依舊一身男裝,牽著一匹白馬,身後跟著數位暗衛。
“送君千裡,終有一彆。就此告彆!”周今宜輕笑。
沈南意輕輕擁住周今宜,“一路保重。”
“保重!”
周今宜起身上馬,調轉馬頭,雪儘馬蹄輕,白色身影片刻後消失在茫茫雪中。
元昭二十年,沈南意大敗北胡,斬殺敵軍統帥,收複失地,北胡願獻邊境四城作為休戰的條件,同時每年貢品翻倍,不日將派使臣攜降書前往燕國和談。
戰報傳來,燕國上下震驚,皆言寧王精兵奇謀。
春寒料峭,春雨頻頻,已經淅淅瀝瀝下了數天。這日陽光卻是難得出晴,周今宜捧了本詩集在王府的院子裡曬著太陽。
那日得知沈南意出事後,連夜派人入宮易容成自己整整躺了十天,如今終於可以回到王府,那叫一個通體舒暢。
阿宴拿了盒點心往這邊來,遠遠見院裡綠蔭樹下一抹倩麗,如一幅靜謐如畫的光景。
“小姐,你這可終於回來了。你不知道皇後娘娘三天兩頭的派人過來,我那心肝都要被嚇出病來。”
周今宜放下手中書籍,從食盒裡取出一塊桂花糕,咬了口,打趣道:“阿宴,你如今話是越來越多了,怎麼這做糕點的本事卻是沒半點進步啊!”
兩人正說笑著,四娘在外求見。
“快快,請四娘進來!”周今宜開心的從椅子上跳起來。這四娘不過比自己大四五歲,卻也稱得上是自己的啟蒙師傅。
“四娘參見主子!”四娘自外進來,步履匆匆,身上風塵仆仆。
“四娘,你終於想到來看我啦,我可想你了。”周今宜笑著挽過四娘的手。
“事情終於查清楚了。”
“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的。”
“司禮監的小宮女查到的時候,已經自儘了。可我們在她身上找到塊玉佩。每年新進宮的宮女,上頭都會賞賜一塊吉祥玉佩,隻是賞賜到各宮的又略有區彆,若不細看,很難分清。經過比對,這塊玉佩卻不是司禮監,而是司膳房的。”
周今宜接過玉佩,修長手指輕輕摩挲玉佩,唇角不由微勾,冽似寒冰:“你意思是有人在慌亂之中,拿錯了玉佩?”
四娘點了點頭,“幾番查探下,這塊玉佩的真正主人,是司膳房的一名小宮女。已查明,正是端王府的人。”
“讓依依準備下,一切按原計劃行事。”
“是,四娘告退!”
時有佳人歸——
楊柳陰陰細雨晴,百花戲蝶時時舞,答答的馬蹄由遠及近。
晨光掩映,遠處的人影漸漸浮現出來。
馬蹄飛濺塵飛揚,擋路中間卻突然跑出一人,阻去去路。
“籲”的一聲,馬車停了下來。
“大膽,竟敢阻擋我家公子前行,還不速速讓開?”
“六兒不得無理!”馬車裡傳出一陣慵懶的聲音。
“是,公子。”
車簾打開,露出一張俊美絕倫的臉龐,一身紫衣,手執一把扇,嘴角輕勾,說不出的慵懶華貴。
隻見眼前的小丫頭,年約十五六歲,身穿淺綠色衣裳,見他出來,躬了躬身,:“沈公子,我家小姐請你於前方涼亭一見。”
紫衣公子接過玉佩,修長手指輕輕摩挲玉佩,眼神望向亭子,亭中一白衣女子麵覆白紗,垂首按箏,正待細聽,卻覺得琴聲若有若無,飄忽不定,隻聽時而舒緩如流泉,時而急越如飛瀑,時而清脆如珠落玉盤,時而低回如呢喃細語。琴聲恍如一幅畫麵在腦海中展開:當其兩軍決戰時,聲動天地,瓦屋若飛墜。徐而察之,有金聲、鼓聲、劍弩聲、人馬辟易聲,俄而無聲,久之有怨而難明者。
“哐當”一聲,琴聲戛然而止。
“有意思!”收起折扇,紫衣男子邁步朝亭中走去。
遠處,綠衣丫頭一人無聊地看著天空的雲卷雲舒,六兒則握緊手中劍,眼神緊緊地盯著亭子處的一舉一動。
一炷香功夫,紫衣男子和侍衛匆匆駕馬離去。
“小姐,他會相信嗎?”綠衣女子望著遠去的背影,空剩塵土飛揚,一臉擔憂道。
“信不信,就看他自己了。”
“阿離,我們回去吧。”
飛花逐流的春日,晴空耀目,碧藍如洗。巍峨的皇城外,內廷禁衛持戈而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遠遠響起,瞬間便接近宮門。
守城的將士剛要阻擋,一聲頓喝響起:“大膽!”。
一道紫色的聲影仿佛一道犀利的閃電無聲滑過。眾將士無奈的搖了搖頭,敢在禁宮門前肆意縱馬疾馳的人,除了那來去如風的二皇子沈南煜外,還能有誰?
“籲”的一聲,馬停在馨德宮殿前,沈南煜翻身下馬,將馬鞭一擲丟給了侍衛,大步向前走去。
“煜兒!”一聲溫婉的聲音響起,淑妃眼泛淚光迎了出來。
“母妃——”沈南煜頭疼的搖了搖頭,他最是見不得自家母妃這一副哭哭啼啼的模樣,也不懂自家父皇怎麼就喜歡她這副嬌滴滴的模樣。
“沒事,沒事,回來了就好。”片刻的失態,淑妃很快恢複了平靜,她柔聲道:“煜兒,快進來,母妃一早便讓人準備了很多你愛吃的”。
“來,煜兒,金絲酥雀、奶汁魚片、月中丹桂、蟹黃鮮菇、夜合蝦仁,都是你愛吃的。”
淑妃不停地給沈南煜夾菜,沈南煜無奈笑笑,倒也不阻止,一口一個菜,吃的津津有味。
隻聽“啪”的一聲,淑妃突然放下手中筷子,叫出聲:“不好,你回宮後還沒去見過你父皇呢。近日玉妃突然惡疾,纏綿病榻多日,你父皇本就心情不好,你莫要去惹怒他!”
說也奇怪,玉妃這病來的氣勢洶洶,整個太醫院的都被皇上傳召過去,整整三天三夜才將玉妃救了回來。若是玉妃真的有個三長兩短,皇上怕是要讓整個太醫院陪葬。
“行了,母妃,父皇知道我的脾性,不會怪我的,我們遲點再去吧。”
話音剛落,背後便傳來一陣腳步聲,“你這個逆子,一走就是大半年,現在回宮了都不來見朕,該當何罪”。
“請皇上恕罪”淑妃慌忙跪下告罪。
不料沈南煜卻是不當一回事,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筷子,這才站起走到皇上麵前,低頭道:“父皇,兒臣回來了。”
皇上並不理會沈南煜,徑自繞過他,氣呼呼的走到淑妃麵前,指著淑妃罵道:“慈母多敗兒,這都是你慣壞的。”
“請皇上恕罪!”
“你,過來!”
沈南煜無奈的搖了搖頭,走到淑妃旁邊站好。
皇上吹著胡子,上下打量了沈南煜一會,冷冷說了句:“瘦了。”
沈南煜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上前拉過昭帝,眉開眼笑道:“好了,父皇,母妃今日做了您喜歡的膳食,兒臣陪您用膳。”
“父皇,兒臣這次回來了就不走了。”
“嗯。”
“父皇,兒臣想留下來為您分憂。”
“嗯。”
“父皇——”
“那你想要什麼官職?”
“父皇就隨便賞兒臣一個吧,不要太累的,不要責任太大的,不要....”
第二日,昭帝下旨,著沈南煜任大內侍衛副統領一職,把朝中大臣都弄混了,這常年不在京城的二淩王居然轉性了,還一下子封了個位高權重的職位。
後宮風雲起——
本已到了春末夏初,可今日卻突然刮起了風,乍暖還寒。
今日是寧王凱旋歸來的日子,禮部官員一個月前便擬好迎接寧王歸來的儀禮典章上奏天聽。
一早,昭帝便率領文武百官等候在太極殿前。一奏鼓,二奏鼓,三奏鼓,那是歡迎英雄的無上尊崇。遠處戰旗漸至前方,白幡、祭旗、靈牌、祭軸、緩緩地駛近九重宮殿,瞬間灼傷了所有人的眼。領頭的數十將士頭戴白紗,重重跪下,為首的正是秦穆、柳風等人。
太極殿前白幡如海,薄薄急風掠過眼前平曠的空地,氣氛變得冰冷而絕望。昭帝臉色瞬間蒼白,恍惚一下老了許多,隻覺一股血腥湧出喉嚨,天地間的茫茫白色瞬間印染上淒美的血紅。沈南意雖自小不受他寵愛,可畢竟是那人的親生兒子,若無當年之事,自己又何苦如此冷落他。可如今他竟死了,他也曾抱他入懷,陪他騎過馬、射過箭….
殿內,秦穆、柳風一直長跪不起。那日,沈南意接到玉妃病重的消息,隻帶了林悅等人及百餘名將士提前回京,不料卻在途經金州遭遇埋伏,一行人力戰群敵,待他們收到消息,趕到的時候,寧王一行人已失去蹤跡,隻在懸崖邊上發現斑斑血跡。
“傳旨,著蕭宇一月內務必找到寧王下落,賜金牌,金州、柳州、禹州三地所有官吏均可調用,若是找不到寧王,也都不用回來了。”
蕭宇奉命執掌南軍五萬將士,南軍乃是拱衛京畿所用,非戰時不能調用。可如今昭帝竟為了尋找沈南意,調用了南軍。
夕陽西下,寒風中,周今宜孑然獨立於太極殿前,亂風吹的衣袂輕舞,白衣寂寥。
身後傳來腳步聲,“起風了,我送你回去吧。”沈南煜目光平靜的看向她,如極深的夜,猜不透他眼眸中的情緒。
周今宜臉色微有些蒼白:“謝過殿下!我想去看望母後。”
沈南煜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周今宜,淡淡道:“一起走吧。”
宮燈下,兩道拉長的身影投射在地麵上,清冷而寂寞。
跨過一道道雕金嵌玉的高檻,穿過一道道宮門,鳳儀宮獨立於群殿之中,唯有宮門前的長明燈透出森嚴而寂寥的光亮。
“兒臣參見母後。”皇後自聽到寧王出事的消息後就臥病不起,此刻坐起身子,緩緩伸手撥開半垂的雲幄,宮女急忙上前攙扶,皇後看著周今宜一身素衣,半晌,慢慢說道:“宜兒,阿意是不是不在了。”
“母後。”周今宜低喚出聲,有淚如傾。
皇後微微顫抖,眼神落在周今宜身上,也是忍不住落淚:“你父皇已下令加派人手去尋找,阿意定不會有事的。”
周今宜眼眸低垂,低泣出聲,“母後,若是王爺出事了,我也不想活了。”
“說的啥胡話。”皇後揮了揮手,叫來身邊貼身宮女親自送周今宜出宮。
待人退下後,皇後睜開眼睛,原本眼中的悲哀與頹喪儘掃,露出一絲狡黠與陰冷:“人走了,出來吧!”
“兒臣參見母後。”
“你當初怎麼跟本宮說的?如今我們的人一個都沒回來,柳風卻一口咬定沈南意掉落懸崖。吩咐下去,死要見屍;若是活著,你知道怎麼做!”
“是,母後。”
憶往昔年華——
塵影浮動,歲月流轉,透過雕花的長窗,兩道身影一點點映在光潔的地麵上,被一點點拉長。
站在鳳儀宮的台階上,周今宜看著沈南煜修挺的背影在落日的金光下,那背影竟是像極了沈南意。
昭帝四子,容貌才華皆是上流,可性情卻無一相似。溫潤如玉如沈南墨;陽剛英俊如沈南筠;飄逸若仙如沈南煜;淡漠疏離如沈南意。
她自幼頻繁出入宮廷,跟幾位皇子都非常熟悉,唯有這沈南煜是個另類,一年到頭的總在外麵。
不過周今宜總是從宮裡的宮女嘴裡聽到的:一身紫裳,身姿高貴俊致,精於騎射,文武雙全,翩翩如仙人。
那日她見到沈南煜,她將玉佩交到他手上,他嘴角那雲淡風輕的笑一絲絲淡去,眼神幽暗沉重,淡淡說了句:“放心。”
周今宜輕輕走過去的時候,沈南煜正立於桂花樹下,眼神微閉,神態安靜肅然。
沈南煜立在原地未動,緩緩睜開眼來:“你不用擔心,他自有分寸。”
周今宜黑黑的瞳孔一緊,明知所謂的失蹤不是一早定好的計策,不過是為了引蛇出洞,可如今卻總是隱隱不安。
沈南煜繼續道:“今天過後,山高水遠、海闊天空都不屬於我了。”
見周今宜眉頭越皺越緊,沈南煜突然笑了,如春波碧水,清朗如月。
禦林苑位於京郊五裡處,是供皇家遊幸狩獵的場所,縱四百裡有餘,聚山湖美景如畫。周今宜同沈南煜縱馬入內,眼前豁然開朗,叢林山野起伏鋪展,天地接連一線,廣闊連綿。
“一眨眼,周家丫頭都長這麼大!”
隻聽一聲“駕”,周今宜座下的馬已經飛奔起來。
沈南煜嘴角微勾,縱馬緊追其後。一身紫衫湛將沈南煜身形襯得灑脫不羈,即便是飛馬疾馳,他依舊風華翩翩,俊雅而舒朗。
兩人跑了數十裡開外,沈南煜的馬慢了下來,周今宜寒座下駿馬縱蹄如飛瞬間趕上,回頭一笑:“你輸了。”
將馬鞭丟給一旁的侍衛,周今宜同沈南煜一同下馬。
“你們都退下吧。”
“是,殿下!”
沈南煜從馬鞍上解下兩個酒囊,將其中一個遞給周今宜。
周今宜扯開塞子,一股清香撲鼻而來,喝了一口,隻覺一股醇厚香甜。
“駿馬迎來坐堂中,金樽盛酒竹葉香。”周今宜輕吟出聲。
抬頭見沈南煜看著自己,周今宜莞爾:“竹葉青,你也喜歡。”
沈南煜淡淡道:“那年我七歲,他才五歲。那日,他一個人跪在乾元殿前,整整一天。太陽很大,他滴水未進,我從禦膳房偷了一壺竹葉青出來。我當時並不認得他,隻覺得這小孩比我還小,眼神卻那麼桀驁。”沈南煜眼神悠遠,淡淡講述著曾經的那段往事。
說到這,沈南煜淡淡笑出聲,“我把酒從他頭上灑下去,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跪著,沒吭聲一句。”
“後來,我才知道,他是我弟弟。”沈南煜頓了頓,眼中透出薄冰般的寒意:“他沒了母妃,可他還有我這個哥哥。”
沈南煜神情淡漠,看著周今宜,繼續道:“他娶你,本就是一場交易,終究是我蘇家對你不住。”
周今宜淡淡一笑,開口:“奪嫡之爭,古往今來,哪朝哪代不是血流成河。自我嫁入王府那日起,沈便站在了他的身後。”
沈南煜深深看了她眼,仰頭飲了一大口酒,笑道:“手握生殺大權,睥睨萬裡河山,還不如自由在在的飲酒來的快活。”
周今宜看著眼前這個瀟灑不羈的男兒,想到以後的日子他卻要踏上那血雨腥風的道路,隻覺心口一滯,“殿下,敬你!”周今宜將酒囊輕叩沈南煜手中酒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