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官家……”賀蘊珠看著他麵上顯而易見的指甲印,登時清醒了。深夜本就人心易亂愛多想,她怕連累賀府和身邊眾人,眼眶倏地紅了。
趙淮宴瞧清她眼裡的害怕恐慌,原有的氣也不好發出來,聽到她比平日軟了不少的聲音,火更是沒了。
“好了好了,彆怕。”趙淮宴也不好再繼續了,乾脆麵對麵把她抱進懷裡,“珠珠整天胡作非為,可我什麼時候怪過你?”
“你剛剛都不笑了,好凶……”賀蘊珠自己喜歡對彆人冷臉,但卻無法接受彆人對自己冷臉。再加上趙淮宴的麵相本就不如慕澈之溫潤柔和,她乍一見自然害怕——儘管這點害怕也有三分裝的意味。
她現在很清楚趙淮宴喜歡看她露出什麼樣的神情。
趙淮宴好笑地摸她長發,“不凶一點,怎麼壓住朝中的大臣?一個個的,最愛用嘴殺人了。”
賀蘊珠揪著他散開的寢衣,試探性地問他:“那你臉上的傷怎麼辦,明兒還有早朝,會不會被說?”趙淮宴點頭,“用粉遮一遮就好,無妨,你彆怕。”
“……我才不怕。”賀蘊珠低頭,把眸裡暗色掩下。趙淮宴這時候也不想著那檔子事了,笑著拍她腦袋:“嗯,不怕。叫水安置可好?”
賀蘊珠抬眼看他,眼底還有晶瑩的淚:“官家不做嗎?”趙淮宴閉眼,壓下心中火氣:“再說就做了。”
眼中劃過“果然如此”,賀蘊珠隨即低下頭來,也不說話了,安安生生地被抱去沐浴。
*
趙淮宴上午緊趕慢趕地批完折子,下午便傳召慕澈之入禁中。
“臣見過官家。”慕澈之如今被授了正七品的監察都禦史的職,他著青色官袍,躬身拜下。
“慕卿請起。”趙淮宴笑了笑,“允成,賜座。”
慕澈之斂眉:“臣謝官家。”
本朝皇帝敬重官員,尋常不會讓臣子跪下請安,多是躬身行禮,若是要商討國家大事,賜座共談也是常事。
“澈之再過幾日便要行冠禮,可想好字了?”趙淮宴沒有急著說正事,反而扯了彆的。慕澈之一頓,“回官家,家父已經取好,名為槿澄。木槿之花,澄澈之澄。”
趙淮宴念了兩聲,“木槿可入藥為民,澄也與你名中的澈相應,很是不錯。”慕澈之垂首:“官家謬讚。”
“不過,比起槿澄,朕覺得有一字更好。”趙淮宴口風一轉,“清定如何?清字,應了你的澈;這個定,卿覺得該做何解呢?”
慕澈之握緊青袍之下的手:“臣以為,定是堅定之意。臣會竭儘所能為官家、為天下、為百姓做事,堅定不移,雖千萬人,吾往矣。”
趙淮宴笑了幾聲,“人人都道慕卿少年英才,可這次,朕瞧你錯了。”他拿起杯盞,“朕說的定,是安定。意為謹慎本分,不肖想不該有的東西。”
手心已經被攥破,慕澈之麵上卻笑意溫潤:“是,臣謹聽官家教誨。”
“朕取的這個字,慕卿覺得如何?”杯中茶水入喉,趙淮宴笑著更進一步。
慕澈之起身,平靜地折腰拜下:“臣覺得甚好,謝官家賜字。”
心中痛快不少,趙淮宴終於說起了今日的正事:“說來朕也頗為慚愧,無意中毀了慕卿的姻緣,真是日夜難安。所幸前些日子聽許卿提起一戶人家,那家女兒溫順知禮,品貌端方,可堪與卿相配。”
慕澈之身子一僵:“臣尚年輕,又甫入督察院,諸事不熟,恐辜負了官家美意。”
“人人道成家立業,自然是先成家後立業。待娶了親,慕卿便不會如此醉心官中事了。”趙淮宴眉眼含笑,沒了在大臣麵前的冷凝模樣,“那姑娘年已十八,正當嫁齡,清定可彆傷了姑娘家的心啊。”
慕澈之指尖顫抖,眉眼低垂:“臣生性冷淡,不好情事,隻怕耽誤了姑娘。”
“哦?是麼。”趙淮宴隻靜靜瞧他,眼中冰冷愈盛,“這世上沒有冷淡的男子,隻有沒碰上心上人的男子。清定多次推拒,可是有了旁的心上人?不如說給朕聽聽?”
“臣沒有什麼心上人。”慕澈之再次躬身,逼回所有淚意:“臣方才隻是難為情罷了。官家親自賜婚,是臣工大幸。臣……在此多謝官家。”
眼中的冷意瞬間消退,趙淮宴複而又笑:“那便好。”見正事說完,趁著慕澈之來不及走,張允成便向前一步:“官家,醫官局的藥送來了。”
趙淮宴向後一靠,似笑似歎,又偏偏語帶無奈:“慕卿見笑了。夫妻間情事鬨騰,不小心劃傷了臉。這個中滋味,想必慕卿成親後自能懂得。”
慕澈之平靜地看他:“臣受教了。不過監察院裡還有事,臣恐要先行告退了。”
“嗯,去吧。”趙淮宴達成所有目的,也不想再看他,隨意一揮手。
慕澈之出了福寧殿,用儘全身力氣才壓住了心中憤懣。他不明白,皇帝既千方百計娶了賀蘊珠,又為何隨意把這種事告知他人?一句“清定”,一道賜婚,便足以羞辱警醒他了。為何還要扯上她的尊嚴、對她如此不愛重?!
儘管怒火攻心,可慕澈之隻能維持著端莊模樣、一步一步地離開皇城。
慕澈之離開不久,張允成便捧上了趙淮宴前些日子差人做的彩燈。“官家您看看如何?尚工局都是按您那圖紙做的。”
趙淮宴放下筆,接過燈來細細端詳。
這彩燈共有三層,內裡放燭芯,用顏色極淺的粉色宣紙圍繞包裹,仔細看時,還能發現那宣紙上竟有數張賀蘊珠的肖像。燭芯通過宣紙,向外透出淡淡粉紅,映在第二層的琉璃罩上。二、三層之間留有空隙,按下機關,便有用銀絲懸掛的鳳鳥花蝶模型緩緩繞琉璃旋轉。最後一層罩子則是細碎閃光的、由各色寶石米珠墜成的流蘇。
賀蘊珠喜歡鮮亮有趣的小物件,這個想來她不會討厭。
趙淮宴嘴角上揚,“今晚去坤寧殿時帶上燈吧。”
“賜婚?”賀蘊珠猛然站起,懷裡的圓圓嚇了一跳,抓賀蘊珠抓得更緊,華貴的織錦布料被扯出幾根絲線來:“怎麼突然給他賜婚了?他答應了嗎?”
從簡心尖一跳,從前的流言在腦中重新回響,她語氣小心:“娘娘,臣也不知慕禦史怎就突然得了賜婚。再說,官家賜婚,臣工又怎能拒絕呢?那豈不是抗旨不尊?”
“那官家呢?他現在人在哪兒?”賀蘊珠也不抱貓了,把圓圓遞到麵無表情的靜思懷裡,“我要去見官家。”
靜好連忙上前攔住,嘴上替她周全:“娘娘,官家賜婚是慕家的福氣。如今慕禦史已經離宮,娘娘這時候去福寧殿,怕也沒法親口道賀了。”
賀蘊珠不是不明白靜好的意思,可她就是不想讓慕澈之娶親。一時之間,她對趙淮宴的怨恨死灰複燃,甚至更盛,從前想的“權宜”,此刻是一點都不想忍了。
“從簡,”賀蘊珠深吸一口氣,“勞煩你跑一趟福寧殿,問官家今夜可來,如今……也到晚膳的時辰了。”
從簡看她少有的隱忍隻覺心驚膽戰,“是,臣遵旨。”
從簡轉身離殿,誰知還未出門便碰上了滿麵春風的趙淮宴,她驚訝過後連忙道:“官家,娘娘剛讓臣去請您,沒想到這樣巧,與您在這兒碰上了。”
“哦?皇後所為何事啊?”他笑意不減,快步向前,從簡大著膽子出聲:“官家,娘娘的衣裳被圓圓勾破了,心情不好,若娘娘語言衝撞,還望官家體諒體諒。”
趙淮宴腳步一頓,旋即恢複正常:“她不懂事,朕自然會多多包容。”
“珠珠?”他進了內殿,笑著找人,卻見賀蘊珠一臉冷淡,“怎麼還不高興了?衣裳被狸貓勾破了,再做一身新的就是。”
“是啊,衣裳沒了在做就是。可若人沒了,又該如何是好。”賀蘊珠看他一眼,開門見山:“官家為何要給慕禦史賜婚?”
趙淮宴見她這麼不加遮掩,眼色一冷,隻勉強維持笑意:“慕禦史是臣子,我給他賜婚,又有何不妥?”
“可慕禦史根本就不想成親!你為何要逼他?”賀蘊珠不假思索,對他怒目而視。趙淮宴嗤笑:“慕禦史想不想成親,珠珠如何知曉?”他不等賀蘊珠回答,冷眼吩咐殿中人:“其餘人都下去,無詔不得入內。”
賀蘊珠聽他語氣,火氣也成倍上湧,她冷冷一笑道:“心意相通,自然知曉。”
趙淮宴與她對視,心若冰凍,眼神也冷下來:“皇後慎言。”
賀蘊珠不屑一顧:“慎言?官家希望我如何慎言?我已經嫁給了你,你還逼他做什麼?”
賀蘊珠自然相信慕澈之對她的情誼,他定是拒絕了的。最後若是答應,那必是為趙淮宴所逼。
“你說朕做什麼?我搶了他的姻緣,總要補他一個新夫人吧?”趙淮宴心裡的火也蹭蹭冒,賀蘊珠這些話一出口,就是明晃晃打自己的臉——他本以為賀蘊珠經過這幾個月已經放下了過往、接納了自己,可如今看來,通通都是自己自作多情!
隻是給慕澈之賜婚,她便氣成這模樣,可想而知在她心裡慕澈之有多重要,隻是想到旁人與那姓慕的相配,她就能不顧夫妻之情地質問自己!
趙淮宴越想越氣,乾脆雙手一把控住賀蘊珠肩膀,目不轉睛地低頭盯著她:“珠珠,你告訴朕,與朕成親這麼久,你對朕有沒有一絲情意?隻要有,哪怕隻有一點點,朕都會原諒你剛才的出言不遜。”
賀蘊珠明明是仰頭看他,可充滿不齒的眼神卻好似在俯視他,她答非所問:“怎麼,官家憋不住了?和我玩民間夫妻那一套玩了那麼久,如今也不裝了,開始用你的皇帝身份壓我了是不是?”
趙淮宴被戳中那點隱蔽的心事,不由得表情一滯,但他很快反應過來:“珠珠,我本就是皇帝,何來壓不壓的說法?你是我的妻子,更是大雍的皇後,你既然享受了天下百姓的供養,那這一輩子便已經注定!我們好好的過日子不行嗎?你為什麼一定要那個慕澈之?!”
說到最後,趙淮宴甚至紅了眼眶,他被賀蘊珠眼中的神情刺痛自尊,手上力氣越來越重,指節深深壓上了賀蘊珠的肩膀。
“珠珠,我為你做的還不夠多嗎?為了你,我空置三年後位,為了你,我成為了大雍唯一一個隻守皇後一人的君王!我金尊玉貴地捧著你、百依百順地寵著你、事無巨細地養著你,你究竟還有有什麼不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