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蓄了一場急雨,留到酷暑的季節,肆意敲打人間。
南春撐著一把油紙傘,傘麵畫的是青竹,淺碧色,葉片落筆初重後輕,畫麵透視自然,結構錯落有致。點墨明,暈色沉。
是南春親手畫的。
她一向喜歡這些古色古香的事物。
她在學校的長廊裡收傘,凝視著雨落,杏眸暈了一團霧色。
大抵她與宴空山的上下學時間恰恰錯開,
她未曾刻意避開他,但那次恰巧撞見後,她再沒在學校以外的地方遇見他。
可她卻是切切實實感受到,那座本si寂的屋子,多了絲生氣。
南春收回思緒,踏著預備鈴進了教室。
她繞過大半個教室,遠遠就瞥見少年眼下的烏青
行至座位前,少年禮貌的笑,照常開口道安,不同以往的是,嗓音夾了絲倦意:“早安。”
那困倦像是被刻意壓下,但南春還是捕捉到了細微的變化。
南春沒問什麼,輕聲應了句:“嗯,早安。”
早讀課
年少朝氣飛揚,朗朗書聲驚動窗外飛鳥,隨其鼓翼飛向彼岸。
“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而在此刻宴空山耳畔,隻是恰時的催眠曲。
南春看著身旁已然睡著的少年,有些怔然。
他臉龐清澈,眉微蹙著,薄唇緊閉,像是做了噩夢。
南春似是不忍,鬼使神差般用指腹輕輕撫過少年眉心,很輕,很輕,無比小心。
女孩手很涼,觸上的瞬間,少年長睫明顯一顫,蹙著的眉鬆了鬆。
隻是瞬間的觸碰,足以讓南春心驚膽顫。
她緩緩抽開手,垂眸,心尖浮起漣漪。
她在做什麼,
會不會是冒犯他。
明明四周讀書聲響徹天際,宴空山卻睡的安穩。
南春將他睡顏收進眼裡,看來是真的沒休息好。
直到早讀下課,鈴聲響起,教室哄鬨起來,宴空山瞬間驚醒。
他默了片刻,眸色淡淡,神色恢複清醒,好看的眸抬起,蘊了一絲清明之色。
宴空山下意識啟唇問了句:“…現在是?”聲色如風如水,捎了絲剛睡醒的啞,停駐南春耳尖。
南春下課沒有四處走動的習慣,此刻看著眼前少年的臉,思緒回到剛才的動作,有些心虛答道:“早讀課下課。”
見他一時無言,南春接著道:“我看你好像沒休息好,又是早讀課,就沒叫你。”
她語氣透了絲歉意。
宴空山愣了愣,意識到這是個帶著歉意的解釋,出聲答道:“沒關係。”
他頓了頓,又接了句:“昨天搬家,睡的晚了點”
雖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跟他解釋,但少年聲音故意放的輕,答的很溫柔,像是寬慰。
南春點了點頭,眉微皺,眼底透著關心,正欲說些什麼時,突然看見少年眼底帶笑,嗓音清悅,給了一個承諾
“我今晚會早點睡的。”
南春微愣,眼角沾上笑意,應了聲:“好。”
他是會讀心術嗎
……
雨季潮濕,但南春並不討厭,她喜歡雨滴順著屋簷低落的聲音,喜歡世界顛倒的模樣,喜歡雨聲和屋內壁爐火舌撕咬的交響曲。
雨絲能敲響她靈魂的鐘。
仿佛世界安靜,血肉生發,生命起舞。
放學鈴響
南春收著書,故作不經意問了句:“你是去食堂吃晚飯嗎?”
“對。”少年應聲。
“我晚上才回家。”
南春抿了抿唇,還是沒忍住開口:“你是住學校旁邊嗎?”
“算是吧,就在旁邊的老住宅區”
“好巧,我也住那兒”話一出口,南春瞬間後悔了。
氣氛凝了一瞬,一問一答的微妙平衡被一句“好巧”打破
可她沒等來尷尬的告彆收場,隻聽見一聲清悅的輕笑。
宴空山側首看她,清澈的眼含著笑意,湖光瀲灩,聲像溢出的流水
“嗯”
“挺巧”
像是清風拂過耳側,月光落在周身。
再沒有什麼尷尬,南春隻聽見,
萬年冰封的鎖,被輕易撬動的聲音。
那天黃昏,雨絲零落。
少年看著女孩撐著油紙傘的背影,逐漸從他的視線中模糊,消失。
那時的他從未設想過,那注視她身影的片刻,會恰恰是他人生的縮影。
……
晚修下課,已是幽深的夜。
南春到這班的時間很短,她性子本就偏淡。
唯二交流較多的,一個是宴空山,另一個便是許霞燈。
許霞燈自開學典禮結束,就沒來學校。
南春觀察了很久,發現宴空山熟的人就更少。
他通常不主動社交,但骨子裡透著教養,待人禮貌尊重。
經過下午放學一遭,南春鼓起勇氣,試探著問:“放學可以一起走嗎?”
宴空山看著南春寫滿善意的臉,忽的不忍拒絕,應了聲:“好。”
路燈拉長二人的影子
宴空山很高,此刻卻刻意控製著步伐,配合著南春的腳步。
二人不語,像隻是找個伴兒,一同聆聽著夏夜的協奏曲,蟬鳴,風聲和他們交錯呼應的腳步聲。
一切的一切,此刻隻為少女狂舞的心跳伴奏。
南春數著少年的步子,一聲一聲叩響心頭
離家門寥寥幾米,南春驀然在拐角處停駐,她仰起頭,望進點點星空,語調稍揚:“抬頭”
宴空山跟著南春一同駐足,聽見她聲音,順著她的目光抬起頭,那一刻,漫天繁星映入他眼底,星光在少年的眸中熠熠閃爍。
“看北極星”她嗓音清亮,像滴落他心尖的朝露。
少年看著她滿身熱忱,嗓音凝塞,不語。
隻是有些怔愣看向女生傲然挺立的背影,久久的深望。
像是壓抑已久的胸腔久違氧氣湧來的瞬間,在心中大口呼吸。
他目光貪戀,那是他從未感受過的。
宴空山本欲先送南春回家,再走回家
但看著她直直拐向和他家相同的方向,宴空山有點蒙。
南春在家門口停下,轉身,對視,啟唇念了下他的名字:“宴空山,晚安”
眼前少年漾起笑意:“嗯,晚安”
宴空山看著南春踏進旁邊的宅子,心尖微顫,
真的很巧。
約莫到家後20分鐘
宴空山身著黑色睡衣,輕薄寬鬆的款式,領口處敞著,微微露出鎖骨。
他身子輕靠欄杆,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捏著一個星星,從外套口袋裡翻出來的
很明顯,是南春放的。
少年輕柔打開少女的字跡,上麵娟秀小巧的字跡浮現眼前
“夜空很美,北極星很亮,宴空山,謝謝你”
他看向對麵的陽台,仿佛透過夜風,看見了昨天仰望北極星的女孩。
春城的夜風不躁,宴空山望進星空,眉梢染笑。
似乎冥冥之中,有個拄著油紙傘的女孩,
試圖一寸一寸,把少年心尖結下的那片經年累月的冰敲碎。
……
高中晚自習下課很晚,已是十點往後。
宴空山隻記得那天夜色很濃,他鬼使神差答應了南春的邀請。
沒有什麼特彆的理由,
1、晚上女生一個人走夜路不安全
2、他很想答應她
宴空山從小跟著生父四處奔波,轉學,也使他沒有什麼真正意義上的朋友。
不敢接近,懼怕熟悉,因為知道離彆的時間永遠將近。
孤獨概括他整個童年
填誌願他義無反顧填的春城一中
這是他母親長大的地方。
即便,他隻在照片裡見過她。
隻在照片裡見過,那唯一的親人。
宴空山母親早逝,因為生他,大出血。
父親不喜他,深切的不喜,隻是儘著所謂的責任。
孩童的宴空山一度以為生父的不喜來源於母親的去世,但隨著年歲漸長,看著爛醉的父親變著花的帶女人回家,絲毫不顧及還年幼的自己。
那些不堪的回憶從他記事就開始。
他笑自己曾荒唐的為他辯解,
他的生父,就是個自欺欺人,不折不扣的混蛋。
來到春城,遠離生父,意味著他或許再不用患得患失交朋友
再不用看見他對著母親的遺像做著齷齪肮臟的事
但沒有那麼多或許,在遇見南春之前,他來這,一是偷生,二是赴s。
他愛這世界的美好,但他逃不出內心的詰問。
有些事情,從他降生起,就已然成為枷鎖。
宴空山自來到這個世上起,仿佛就注定悲戚一生。
無親無故,無朋無友。
這也是為什麼,他從不忍拒絕任何人的善意。
哪怕其實隻有極少人,會向他的許願池投硬幣,
哪怕他所求的隻是一點,一點美好。
所以宴空山永遠記得
——那天天空很淨,萬裡無雲,星光滿天。
他睡的格外早,因為對一個人的承諾。
那同樣是他在無數夢魘纏身的夜晚,第一次真切聽見內心求生的呼喚。
因為一個相識不久的女孩,將滿身赤誠,砸向他身體裡早就荒蕪的土地。
即便那隻是在南春眼裡微小細碎的美好,卻一度是宴空山奢求不得的。
南春永遠不會知道,她所有不經意間的舉動,都在一寸寸將他拉離萬丈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