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將軍,彆聽我方才隨口亂說,是那薛煜,一天天的嘴裡沒點遮攔。”
“嶽將軍,咱打個商量,下次彆拎我。這樣沒麵子。”許小曲理著自己的衣服,這何止是沒麵子,裡子都沒了。
嶽成秋不置可否,坐在自己位置上抬眼看她:“昨日,你想同我說什麼?”
許小曲朝外麵張望一下,見著薛煜還站在帳外,好一會兒才將目光收回來。她抬手指指:“你就不怕他跑了?”
“他不敢。”嶽成秋不知從哪裡尋來的酒,給自己倒上:“我跟他說,要是敢跑,我就讓人把他射成篩子。”
“我不是楊柒,楊柒想從他嘴裡得到東西,才一時讓他跑出這麼遠。若是那日是我在此,斷不會讓他跑這麼遠。”
許小曲笑笑,摸著袖子裡的龜甲,嶽成秋還是這麼喜歡喝酒。上輩子窩在那狹小的山洞裡,他跟她喝酒,那天也算得是惺惺相惜。喝完酒他們痛痛快快地略打了一場,她一碰嶽成秋的槍就知道,她跟嶽成秋,是不相上下。
那時的嶽成秋帶了七分鋒芒,他喝著酒說若非他受了傷,定要跟她好好打上一場。那時,她說你下次來還我酒我再跟你打。
可惜了,嶽成秋還了酒,跟她打一場變成了給她收屍。
上輩子這輩子,許小曲有時候也分不清。
二十六歲的嶽成秋依舊熱血未涼,見著不相上下的人,也會想酣暢淋漓打上一場。
這輩子他一定也會長成那樣的嶽成秋。
長成那個萬軍中取敵將首級,銀槍北出三千裡重情重義的大齊主帥嶽成秋。
“你昨日找我何事?”很快一壺酒就見了底,嶽成秋指尖點在桌麵上,一手撐頭看向許小曲。
“斥候。”許小曲抬眼對上嶽成秋的視線,緩緩道:“你舍得殺嗎?”
嶽成秋聞言眼中厲色一閃,手中酒盞陷進桌麵半寸,冷笑著道:“他該死。”
若非許小曲,那七千兵士便會枉死白石坡。他拿什麼給百姓交代?拿什麼給剩下的嶽家軍交代?
“好。”許小曲點點頭,略微靠近:“這般。嶽成秋你湊近些。”
嶽成秋挑眉,看著她勾手,還真湊近了點。
“薛煜那張嘴,隻能信十之六七。人是我踹的,楊柒抓的,你審的。找薛煜的緣由很簡單,你應該也想到了。昨日都把薛煜放了,今日你我就演個戲,就當是欲擒故縱。找薛煜的不是你軍中人,那斥候恐怕也摸不準薛煜的底細。等明日你就整軍朝蒼茫平原行進,屆時,也不怕那斥候不出來。”許小曲眼眸彎彎,在嶽成秋耳畔說了好多話。
許小曲剛說完,嶽成秋突然起身。
“嶽成秋你做什麼?”許小曲趕忙拉住他。
嶽成秋側過頭看她:“不是欲擒故縱?”
“彆,你彆動手。我去,我來。”許小曲看著嶽成秋神色複雜。
要是嶽成秋去,薛煜焉有命在?
“你當真不認識?”嶽成秋看向帳外,薛煜還站在那裡,顯然是在等著許小曲出去。
許小曲訕訕放開拉住他的手,眼中帶著不知從何而來的悲傷。
她勾唇笑起來,看著帳外等著她的薛煜:“他不認識我,可我認識他啊。”
嶽成秋不明白,她眼中沉沉的悲傷從何而來,也不明白她所謂的我認識他。不相知的人,她又為什麼會這麼在乎?
從她留在齊軍中時,每日裡算命,除去算命就是吃吃睡睡,活得沒心沒肺。仿佛這世間除了她那師父,她不在意任何人。可她偏偏為了救他和他的嶽家軍,差點死在白石坡。
她說,是心疼那七千兵士。
她明明來曆不明,卻好像與他相識,自由散漫,一點都不像那些被禮教馴服的女子。
這麼短的時日,他不可能完完全全地相信她。
隻是她也坦誠,遂破了例。
許小曲取出袖子裡的龜甲在嶽成秋眼前晃晃:“嶽成秋,你是不是要整軍去蒼茫平原了?給你討個好彩頭,如何?”
“領兵作戰,勝負在將領在兵士。”嶽成秋坐回去,開始用帕子擦自己的銀槍。
“也是。”許小曲掀開簾子:“嶽成秋,你會是一個很好的將領。”
嶽成秋擦槍的手一頓,看著她水青色寬袖衫的背影消失在帳簾之外。
這句話,他聽太多次了。
……
許小曲到得帳外,見著薛煜,一個閃身就掠到他身後。
她剛抬起腿,薛煜若有所察,往旁邊一跳躲開。
“許小娘子,我在這裡等你這麼久,你怎的出來就給我一下?”薛煜幾下騰挪上樹,在樹杈子上蹲著看許小曲。
見許小曲水青色衣擺一揚,一個縱躍就到了他身邊。他往旁邊一躲,卻恰好著了許小曲的道,許小曲站在樹杈上,將他一腳踹下去。
薛煜揉著胸口,在地上撐起身子,還不忘帶著笑:“嘶——”
“許小娘子,好大的力道啊,真疼啊。”
許小曲從樹上跳下來,一把掐住他的脖頸:“還想跑?”
“咳咳。”薛煜見她神色,似是明白過來,他掙紮起來:“我是……不會說的……”
“不說?”許小曲哼了一聲:“嶽將軍可是讓我好好看著你,尾巴這就藏不住了?來人,少將軍說把他關回去。”
兵士不明所以,又見嶽成秋站在帳邊點點頭,才前去將薛煜又押送到審問的帳子裡。
薛煜又被扔回那帳子,待遇卻好多了。兵士隻捆住他的手腳讓他坐在角落。
這一等,就等到入夜。
許小曲摸黑出現在他眼前,輕輕喊了一句:“薛煜。”
薛煜蹭過來,抬頭朝她笑:“許小娘子,我演得好不好?”
借著微弱的月光,許小曲蹲下來給他鬆開手腕的繩索。
薛煜剛想說話,就覺著有溫熱的水滴落在他手上,一時間,他將所有的話都咽下去。
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想摸她的臉,又覺得太過輕浮,半道生生收回來。
“怎麼了?”薛煜的聲音很輕,他又不知如何是好,隻能這樣靜靜地坐著,聽著許小曲壓抑的哭聲。
他不認識許小曲啊。
怎麼哭了?
薛煜手撐著地,傾身到許小曲麵前:“許小娘子,你彆哭啊。你踹得不重的,我身體好著呐早就不痛了。”
“你彆哭……”
薛煜話音還未落,就被許小曲抱住。
他一時僵住,手也無處安放,就這樣一動不動被她抱著。聽著她在他肩上壓抑地哭起來。
“薛煜,我找不到師父了。”許小曲緊緊地抱著他,終於大哭起來:“薛煜,我找不到我師父了。他不見我,他丟下我了薛煜。薛煜,對不起……薛煜,對不起……”
薛煜聽著她反反複複說著對不起,說著找不到她師父了,說著很多他聽不明白的話。最後他聽到她說:“薛煜,你這輩子不要上戰場好不好?”
“薛煜,你答應我,不要上戰場,不要為了誰去死,不要拿你的命去換任何人。”許小曲死死攥住他肩頭的衣服一字一句說著:“薛煜,你要好好活下去。去好好做那個輕功天下第一的薛煜。”
“好不好?”
薛煜的手終究還是落在她背上,像他小時候娘親哄著他入眠一般輕拍著:“好啊,聽許小娘子的。先陪著許小娘子找師父,然後去單挑完那些輕功好手。”
他本也並未打算上戰場,他修的是內家功法,手中鴛鴦鉞也不適合戰場。他不知道許小曲為何會說出這一番話,但是她哭得他心顫。
聽著許小曲的聲音慢慢平複下去,他鬆了一口氣。
接著,薛煜騰出一隻手撿了周邊乾草,堆在許小曲那邊,他笑了聲:“許小娘子今夜不回去?”
許小曲沒答話。
薛煜懶散地靠在帳子上,跟許小曲說話。
“我是大盛人。沒有家,拜在我師父門下才活到現在。許小娘子,我昨日裡跟他們聊著,聽他們說你是玄璣山神通道長聞甚安的徒弟。若這麼說起來,我們還算是半個同門。”
“我修的是內家功夫,師父教我行九宮步八卦,傳我子午鴛鴦鉞。去歲師父就把我趕出來了,說該四處遊曆長長見識。”
許小曲靜靜聽著,這些她都是知道的。她也是在薛煜入世之後才遇見他,上輩子這時候,薛煜還在大盛,她也正巧同師父雲遊到福南山下。薛煜那時,就自詡輕功第一,拿著一雙鴛鴦鉞,誓要打遍天下英雄。
結果還沒出福州呢,就先被她按著打了。她輕功其實及不上薛煜,但她有師父啊。也就是這樣,薛煜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又隻比她大上兩歲,沒多久就玩兒一塊兒了。後來她受召回京接虎符帥印,他便理所應當地成了她的副將。
因用的是子午鴛鴦鉞,戰場上寸長寸強,他隻需看準時機,輕功上陣取敵將首級。首戰告捷後,雙鉞薛煜名聲大噪。
許小曲看著眼前的薛煜,還仍是那個少年郎。
薛煜見她目光柔和,映著月光看他,不由覺得她似是真的認得他。
他接著道:“我剛一入世,就遇到個道士,那個道士手拿陰陽幡,在山腳下把我叫住。”
許小曲聞言,微退一點看著他:“他……他說什麼?”
薛煜見她終於起了興趣,抬手就著袖子給她擦乾淨臉:“他讓我往大齊邊境走走,會遇上很重要的人。”
師父……原來是師父把薛煜送來了大齊。
是怕她孤身一人嗎?
“他就是你師父聞甚安聞道長?”薛煜見她這般反應,猜出了七八分。
“可是他不見我。”許小曲聲音又低落下去,還帶著點嘶啞:“我以為,他不要我了……”
薛煜笑歎一口氣,抬手摟住她的肩膀,讓她跟他並排著靠在帳子上:“他說的時候,可想你了,怎麼可能不要你?”
“你們這些道士,做什麼都講究一個緣分。我瞧著你跟他緣分未儘,隻是時候不到吧。等時候到了,他自然就見你了。許小娘子,我說對沒有?”
許小曲握著龜甲點點頭:“嗯。”
“許小娘子,聽說第一次是你把我踹暈的。”薛煜嗓音帶笑:“我還以為是嶽成秋呢。你不知道,那日踹的才是真的痛。我又沒吃飯,你那一腳還真差點把我踹沒半條命。”
許小曲瞥他一眼:“我那時聽著楊柒喊,也沒多想就踹了。”
“勁兒這麼大啊。”薛煜揉著自己胸口感慨道:“聞道長的徒弟,果真不同凡響。”
“那你怎麼帶著北疆的令牌?”
薛煜哂笑一聲:“來時在聽風穀那邊見著一隊北疆人,隨手順的。那隊北疆人馬,領頭的不像北疆人,我瞧著身形……像大齊或大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