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後……”一身素衣的皇後披散著頭發撲通跪到太後麵前,淚眼漣漣,“求母後……”
“你是皇後。”皇後的話還未說全,被太後冷冰冰又嚴厲的話語打斷。
太後身邊伺候多年的冷臉嬤嬤知棠不忍心地偏了偏臉。
四個字,把皇後眼裡的懇切和希望打斷。
金絲楠木打造的圈椅上坐著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她侍奉了十一年的婆母,兩隻圈椅中間的寶座上放著才從嶺南快馬送過來的荔枝,顏色豔紅,像是葉家為了皇家灑出的心血,也像是葉家門楣上即將潑上的罪名。
荔枝旁放著一盞茶,若是往年,她會坐在另一隻圈椅上,同太後一起飲茶吃荔枝,聽著女兒在屋外嬉鬨歡樂。
她是皇後……
因為她是皇後,就不能有母家,就不能為母家求一份公道嗎?
“要顧全大局。”太後語重心長地道。
最後一絲希望轟然破碎,皇後雙肩往下垮了垮,脊背卻依舊筆直。
要顧全大局,就意味著,她和她的娘家護國公府,都不在大局之中。
眼淚在皇後的眼眶裡打著轉,康寧公主嬉鬨的聲音到了門邊,嘎然而止。
她跑向皇後:“母後,你為什麼跪著?”
她看向知棠:“知棠!你好大的膽子,還不快給母後搬凳子來?母後有腿疾,不能跪的。”
知棠瞥一眼太後的神色,站著沒動。
康寧公主向太後撒嬌:“皇祖母……母後犯了什麼錯?能不能讓她坐著好好說?能不能……原諒母後啊?”
端起茶慢慢品了一口,太後掀起半垂的眸子:“起來吧。皇帝有皇帝的主意,不糊塗。彆叫康寧為難。今兒個,是她生辰。”
因著皇後娘家之事,小公主生辰未辦。
皇後心頭一顫,抱了抱十歲的康寧公主,又升起少許希望,順從地慢慢站起身。
才起到一半,一個宮婢匆匆的跑進來,朝她大喊:“娘娘!不好了,聖上下旨,葉家四十五口,男丁斬立決……”
皇後一呆,又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聲音響亮得仿佛含著骨頭碎裂的聲音。
康寧公主看著皇後的反應,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不等皇後開口說話,也不等宮婢把話說完,一隻不及青花瓷盞碎在皇後腿邊,飛濺的瓷器劃開皇後蒼白的臉龐,滾燙的水透過素衣貼上她的肌膚。
太後厲聲道:“什麼人也敢亂闖慈寧宮?!拖出去!杖斃!”
宮婢焦急大喊:“除十歲以下的女童,都要被賜死!半個時辰前就派人出宮了……娘娘……嗚嗚……”
宮婢的被人捂著嘴拖了出去,不一會兒,外麵就傳來了不留情麵的板子聲。
血,順著皇後臉頰上的傷口慢慢流下,涼的。
熱水碰到她的肌膚……還是涼的。
“葉家為扶龍,為護國,一百六十餘口隻剩四十五口,丹心可照日月,不可能謀逆!是聖上,是你,容不下一個有身負功勳的母族的皇後!”皇後紅著眼,任由眼淚滑出眼眶,瞪向太後,“對不對?!”
“皇後娘娘!”知棠高聲提醒,“萬不可忤逆太後娘娘!就算不為你自己著想,也想想康寧公主。她可是您親生的!”
皇後一怔,攬緊了康寧公主,顫聲問道:“康寧今日滿十歲。葉家女眷,臣妾與她,皆算其中,對不對?”
“你是皇後!”依舊是這麼四個字,太後終於正眼瞧向她,“如果吾是你,就會好好地為自己和康寧的未來劃算劃算,而不是把她也往死路上推。”
見皇後還是一副呆愣愣的,太後不耐煩地擺擺手:“想不通就回去繼續想,沒想通不要出來。”
這是要將她禁足的意思了……
“康寧交給淑妃看管幾日。”太後嫌棄地移開目光,“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叫人瞧見了笑話!一國之母,成何體統?!”
體統……
體統就是明知父兄有冤不申,看著葉家數十口人走向斷頭台嗎?
看著嬌弱的、在寵愛下養到十歲的女兒,皇後的目光慢慢動了動:“康寧到底是皇家的血脈,還請母後看在兒媳儘心儘力侍奉十一年的份兒上,替為照料,護她周全?”
“母後……你怎麼了嘛?”受她情緒感染,懵懵懂懂的康寧也帶上了哭腔,“康寧要母後陪著。康寧要母後……”
“越說越糊塗了,帶走!”太後一巴掌打在寶座上,“來人,送皇後回宮,取了鳳印,把康寧送到淑妃宮裡去!”
知棠走到還看著太後,想說點什麼的皇後身邊,拉開皇後和康寧公主:“娘娘,您請吧。”
猶豫片刻,皇後終於慢慢起身,一個踉蹌,被知棠扶住。
她甩開知棠的手,一跛一跛地,倔強地往外挪動著步子。
“阿彌陀佛……”太後雙手合十,慢而輕地念一聲佛號,闔上眸子慢慢轉著珠子。
珠子越轉越急,心裡越轉越難安。
突然,聽到門外傳來略急的腳步聲,她眉頭微沉。
“娘娘……”知棠快步走到殿門口,放輕了腳步,走到太後跟前才道,“皇後娘娘,薨了……”
轉珠子的動作一頓,太後慢悠悠地睜開眼,看向知棠。
知棠:“婢子送康寧公主去淑妃那裡,半路上,康寧公主往回跑。等奴婢追到的時候,兩儀殿已經走水了,皇後娘娘在裡麵……”
她頓了頓,縱是陪在太後身邊近四十年的老嬤嬤,見慣了宮裡浮沉,看到那滔天的火勢,也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臨了,讓奴婢給娘娘帶話,希望娘娘看在康寧公主沒了母親一族的份上,保公主安樂無虞。”
“糊塗啊……”太後長長地歎一口氣,倒也不再深究,“康寧呢?”
“在皇後娘娘跟前哭暈了過去……”知棠小心翼翼地稟報。
“罷了。”太後又歎一聲,“把康寧接過來,以後就養在百福殿,把東側殿收拾出來給她住吧。”
知棠心下一鬆:“娘娘心善。”
這一場大火,將夜空燒得血一樣紅。
皇後葉氏,隨著轟然倒下的護國公府一脈離去,被從宮中背出時便沒了氣息,兩儀殿的火洶湧了一夜,第二日上朝時,百官站在朱雀門外依舊能看到衝天的火光。
皇帝一聲令下,議事的早朝取消,百官們捋起袖子一同奮力取水救火。
大火燒了三日,百官們累倒了一批又一批,太醫院的太醫們傾巢而出,一個個忙得腳不著地。
冷宮裡,二十來歲的小宮女呆呆地跪坐在窗邊,透過已經沒了窗紙的窗架子看向兩儀宮的方向。
忽的,病重的白青猛然睜開眼,倏然坐起來。
聽到聲響,小宮女一滯,慢慢轉頭過來,隨即,臉上悲慽慢慢轉為歡喜。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白青身邊:“主子,你醒了!”
話音未落,她又對著窗外跪拜:“諸天神靈庇佑,聽到了奴婢的聲音,讓主子醒了!”
白青按著頭,幽幽地轉向小宮女,有些不確定地開口:“雲嵐?”
雲嵐連忙轉向她,看著她依舊蒼白,卻雙目清明的臉,驚喜交加,直抹淚:“是的,主子,你終於認得奴婢了……”
白青默然。
一場大火,她燒了自己想為女兒謀個康平的未來,卻沒想到,醒來自己成了白青,關於白青的記憶沒缺,關於皇後葉卿顏的記憶也沒差,簡直匪夷所思。
一時間,她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白青還是皇後葉卿顏,還是說,做了一場讓皇後被滅族的夢?
她微垂著眸子,並不言語,周身傳出的威嚴與鎮定讓雲嵐覺得不安:“他們都說你瘋瘋傻傻的,沒用了,熬不了幾日了,奴婢不信。你這病了三天,閉著眼睛囈語,奴婢沒用,求不來一個太醫……”
白青掀起眸子平靜地看向雲嵐,雲嵐額頭上有新舊相交的血跡,周邊還有或黃或黑的泥。
她洗得發白的宮衣上打著補丁。
宮衣並不合身,寬鬆地套在她身上,衣袖也短了一截,也就是現在剛到大暑節氣,不冷,若是到了冬日……
她輕歎一聲,小丫頭跟著一個冷宮瘋妃,不肯背主棄主,平日裡就過得不好,為了求個太醫,恐怕受了不少罪。
“外頭發生了什麼?”她輕輕咳了兩聲,問著。
“皇後娘娘在兩儀殿自焚了。”看白青怔愣得有點呆傻的樣子,雲嵐習以為常,拿著濕帕子輕輕擦著白青額頭直冒的汗,“聽說,護國公府謀逆,男丁儘數處斬,十歲以下的女童才可免於一死,但也被送往長樂坊,以後,都是賤籍了呢。”
白青聽得額頭青筋直跳,放在打著補丁薄被上的手,緊緊握成拳。
雲嵐輕歎一聲:“兩儀殿的火燒了三日,陛下和百官都無心上朝,全力救火,生怕那場火把整個皇宮都燒了。他們平素錦衣玉食的,哪裡受得了這些累?太傅大人,國舅爺……一個個都累病了,太醫們忙得腳不著地。連聖上都病了,說是夜裡夢魘。”
“主子啊皇後娘娘沒了,咱們是不是有機會出去了?”她目光突然發亮,看向白青。
見白青神色恍惚,她眼中光亮泯滅,輕輕搖頭。
是了,主子早已得了失心瘋,偶爾才會清醒片刻,真要出去了,在這吃人的深宮裡,反倒活不過三日。
忽地,白青握住她的手:“公主……公主呢?”
白青目光中迸射出擔憂又急切的亮光:“康寧公主現在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