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灣。
薛琮知趕了一夜的路,才終於進了荊州灣的城門。清晨,空氣中還帶著未散去的寒意。他將馬車在歇腳的客棧前停穩後,才轉身喚孟昭懿。昭懿今日極其興奮,她聽到薛琮知的聲音後,便掀開車帷望向窗外。荊州灣似是比南縣還要荒蕪許多。
這處客棧竟直接開在了人煙稀少的地方。街道兩旁房門緊閉,隻留孤燈幾盞,將前方幾十裡的空寂小巷照得愈發亮堂。昭懿心頭湧上一陣沒由來的冷意,隨即立刻放下車帷。
她鑽出馬車,坐在一旁的踏板上,看向前方的路。
孟昭懿訥訥地出聲:“薛郎,我們已經到荊州灣了嗎?”
薛琮知許是也沒想到荊州灣是此等荒亂之地,他神色微怔,繼而回她:“我方才已經問過城門外的老吏了,他說再往裡走幾公裡,便是荊州灣的城中區,那裡或許……會好點?”
昭懿指了指前方滿是泥坑的石子路,說:“可是這條路,一眼看過去……好像都很糟糕。”
這地方怎麼能住人?
昭懿很擔心爹爹。她吸了吸鼻子,攏起外袍,將身子縮了進去。如今已是五月中旬,京都這個時候估計都已經變得極其暖和了。而此地,竟還透著股陰深深的冷氣。
薛琮知側眸瞧她,隻見她鼻尖有些發紅。
他聽說,兩人靠得越近,雙方的身子便會更暖和。那瞬心頭似是有不明情緒在不斷翻騰,他眼睫輕輕顫著,而後將身子往昭懿的方向挪過去了一些,他抱起胳膊不讓自己碰到她。
“先去客棧裡休息吧,明日在往裡走幾公裡看看。”
孟昭懿又吸了吸鼻子,下瞬毫無征兆地打了個噴嚏,她聲色喑啞,循著熱意也朝薛琮知的方向靠近了些,她搓著胳膊小聲應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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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垂拱殿。
趙令山坐在條案前,偷偷觀察著趙梓菁的臉色。
他早就發覺九弟對昭懿有情。
這幾年清仁宮的張太妃不止一次向他提出要封昭懿為長公主的想法,趙令山知道張太妃與昭懿的阿娘是幼時摯友,如今昭懿阿娘過世,昭懿的爹爹孟殷羅位高權重,早已是朝中心懷鬼胎之人的眼中釘,將來恐自身難保,更彆說護住昭懿。
張太妃護崽心切,想在他這為昭懿求來後世安寧。
他自然也是願意這麼做的。昭懿生得活潑機靈,他瞧著也好生喜歡。隻是他不知九弟心中是如何想的。趙令山自然能看出九弟心悅之人是誰,也知道他從小便是個死腦筋,認定了什麼,便一定要得到。他隻是怕自己就這樣封昭懿為長公主,會傷了他們兄弟間的和氣。
趙令山兀自在心中歎了口氣。
這皇帝可真難當啊,國事,家事,通通都要他管!
“九弟,六哥問你,你喜歡昭懿嗎?”
趙梓菁身形微頓,臉龐霎時染上一層紅,愣愣地看向他:“六哥……為何突然問這個?”
趙令山瞧他那副羞澀的小男孩模樣,垂眸輕笑出聲。
他想起前兩年他與蓯惠也是這般,他們從年少無知的懵懂青澀到相濡以沫的少年夫妻。洞房那日,他坐在床榻上,捧著蓯惠的臉看了許久,隻覺得怎麼看都看不夠。原來娶到心愛之人,是這樣的感覺,像是有了歸宿,也好似他的餘生終於有了寄托。
那晚,他擁著她,規劃了許久他們的將來。
趙令山想讓他的兄弟姐妹都能擁有美滿的婚姻生活,所以身邊人的婚事他樁樁件件都要本人認真料理過去。趙令山起身坐到趙梓菁的身邊,笑著說道:“朕早就知道你屬意昭懿了。隻要你應一聲,朕今日便直接做主讓昭懿當你的秦王妃,如何?”
趙梓菁眼眸亮了亮,片刻後又暗了下去。他倏地垂眸,沒有作答。
他想起這段時間昭懿對他的冷落。又想起那日渡口一彆,昭懿送給他的那幾句話,她說,他會遇到生命中的那個良人的,不管是誰,她都會祝福他。
可是這世間的千千萬萬人中,她獨獨沒有將自己算進他的良人當中。
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突然惹得昭懿要遠離他。
趙梓菁忍著胸口不斷傳來的悶痛,說:“光我喜歡她也沒用,這事還要看昭懿是怎麼想的。她若……她若不喜歡我,我也不能強逼著讓她嫁給我。”
趙令山神色微怔,許久後才緩過來他的意思。是他考慮欠妥,沒有想過昭懿的感受。但他方才怎麼讀出了九弟話中的難過之意?是他和昭懿之間出什麼事了嗎?可他們早些時候不還好好的嗎?那時昭懿明明很黏九弟。她還為了九弟,貿然跑來垂拱殿求他做主。
趙梓菁神色懨懨的:“六哥,我該怎麼辦,昭懿現在都不怎麼理我了。”
趙令山愈發詫異,但沒有做出回答。
他自然清楚九弟的心思,趙令山轉了轉眼珠,繼而揚唇笑了笑,說:“朕早就知道你如今心思已經跟著昭懿飄到姚州去了,今日叫你來就是試探你的。那日寫著昭懿要去姚州的密信是朕派人放的,朕就是想看看,如今你身上的軟肋到底是什麼,這樣才能對症下藥。你絕對不能在敵黨那裡留下任何把柄,如今你是朕身邊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朕想要你無堅不摧。”
趙梓菁愕然。
趙令山向來隻信任身邊最親近的人,所以趙梓菁一直以為他在六哥心中的地位遠遠不及七哥,於是他便聽從先生和鄧元忻的建議,在朝堂之上收著自己身上的鋒芒。然此刻聽到六哥說,他最信任的人是自己時,趙梓菁心中竟莫名裹上了一層暖意。
“朕覺得你比樂水聰明,也更能乾。”
樂水便是七哥。七哥從小便跟十三一樣和曹太後生活在一起,曹太後溫和隨性,所以他她親自養大的七哥性子也儒雅隨和。七哥唯一的缺點便是太過心善,他提攜了謝斯豫。好在六哥本就多疑,留了後手,選擇用同樣狡猾的刑暉來壓製謝斯豫,才沒有造成不好的後果。
如今七哥已自請去往封地生活,他一年到頭隻有宮宴聚會之時,才會進宮。
“你前些時候上書陳明刑暉新政的奏章,朕已經看過了。”趙令山鄭重其事地說,“九弟便是朕最得力的助手,朕想要九弟一直留在朕的身邊,幫朕出謀劃策,九弟可否願意?”
趙梓菁心中熱血沸騰,他沒有多想,便應了:“臣定不負陛下之期望。”
趙令山抬眸瞧他一眼,嘴角揚起的弧度更甚,他繼續說道:“你不必同朕說這些客氣話!不過,近日真有一事,讓朕很是頭疼。祖上的規矩,每十年大昭便要送公主去南夷和親。如今宮中適婚女子少,禮部遲遲擬不出名單。朕想與九弟協商出應對南夷的新案來,至少要廢去公主和親這一協議,朕不想,將來朕的女兒或者後代子孫要嫁去那極苦之地受累。”
趙梓菁聽及此,心中了然,他此刻思緒有些混亂,垂下腦袋想了許久,也沒有任何頭緒。
“朕有一想法。”趙令山拍拍趙梓菁的肩,繼而起身走回條案前,“二姐嫁去南夷已有十載,朕準備借派使臣去南夷探望二姐之由,了解現如今南夷的情況。”
趙梓菁覺得此想法甚是合理。
“這次朕想讓你去,一是,你與二姐一母同胞,見麵後自是有說不完的話,正好爾等也可敘敘家常。二是……朕給你機會,你此番前去姚州,處理好你和昭懿的事。朕希望等你回京後,依舊是從前那個風光霽月,滿腹經綸的九郎。”
趙梓菁心中大喜,忙起身謝過六哥。
“不必多禮,你此番前去,也是身帶幾項任務的。一,朕要你先探探南夷王的口風,看他是否願意取消和親製度;二,朕要你與南夷先議和,如今大昭兵力稀缺,若從現在開始征兵,也需耗上幾年,才能組成幾隻上等軍隊;三,朕要你查清如今南夷投在大昭姚州附近的兵力有幾成,如此,吾等在南夷進犯邊境之前,便可準備好兵力調配的方案。”
趙梓菁將這些任務熟記於心:“臣定不辱使命。”
趙令山瞧他幾眼,又歎了口氣:“早些年都是朕的錯,一心隻想擴疆土,並未考慮到後果,也沒想著大昭的百姓。如今東南地區暴動頻起,朕憂心得很。”他按了下太陽穴,繼而朝趙梓菁揮了揮手,“罷了,你先回府吧。記住朕的話,一定要好好養身子。若是出使南夷那日,朕不見你有好轉,朕看這姚州你也彆去了,在府中養好身子再說。”
“不行!六哥,你答應過我的,不能說話不算話!”趙梓菁不過隻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他的臉上根本藏不住一點心事,趙令山也任由他拉住自己的袖子,撒嬌般地搖了又搖。
趙令山被他磨得眉心直跳,片刻後敲了下他的額頭:“罷了罷了,真拿你沒辦法。”
趙梓菁起身,恭敬地向他行禮,轉身走出行宮。
殿堂之外,天光大亮。趙梓菁站在垂拱殿前,垂眸看向眼前的幾百層台階,不同於往常,今日他竟覺得舒心。趙梓菁揚唇笑了笑,抬起步子緩緩朝前走去。
趙令山見他走遠後,立即收回了視線,然而那刻他的嘴角卻揚起一抹詭譎的笑意。
他入陷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