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昨日的信。
這份信是平安方才從內院牆角拾來交給趙梓菁的。趙梓菁眉心蹙得更深,繼而又垂眸看信中的字,他根本想不清楚這陳黔嫿心中又是打著什麼小算盤。
……
翌日。
官家召趙梓菁進宮覲見,趙梓菁在府中用完早膳後,換上官服去垂拱殿見六哥。
官家坐在條案前看著奏章,見趙梓菁來了,便招呼他來自己麵前:“九弟看上去比前些日子又瘦了些許,怎麼,府中夥食還沒宮中禦膳房的好嗎?”
趙梓菁向他行禮:“多勞六哥掛心,臣弟近日確實胃口有些不佳。”
“朕下旨讓禦膳房的鄭司膳去你府中,九弟覺得如何?”
“不必勞煩鄭司膳,臣弟許是近日有點失眠,想來過些日子便能痊愈了。”
趙令山麵中含笑,抬眸瞧他一眼,繼續說:“那便好,九弟還需照顧自己的身子才對。往後九弟若是娶妻,總不能是壞著身子的,你說對不對?”
趙梓菁臉色微滯,心中猛地湧上一陣不祥的預感:“陛下有話,不妨與臣直說吧。”
趙令山依舊帶笑,說道:“九弟如今已到娶妻年齡,不知九弟可有心上人?若是沒有,九弟覺得曹國公家的嫡長女如何?曹氏如今也已到婚配年歲,不知九弟心中可有想法?”
曹國公是當今太後曹氏的弟弟曹舫,也是官家的舅舅,而曹舫的嫡長女曹玉娘,去年便已及笄,聽聞生得白淨漂亮,是京都府中不可多得的才女。
以往的宮宴中,趙梓菁與她有過一麵之緣,不過那時,趙梓菁的注意力全都在孟昭懿身上,對她並沒有太多的印象。趙梓菁神色冷了下來。官家今日突然問他有無娶妻的想法,定是有人在背後指點的。他若是應了官家的意思,娶曹氏為妻,便是願意與曹家結成一派。
趙梓菁知道,曹家野心大,如今是除了謝斯豫和刑暉外,勢力最大的一派。他雖明麵上與刑暉結盟,但內地裡早就已經動了借刑暉之手滅掉謝斯豫,然後再除掉刑暉的心思。
光靠這點,趙梓菁便不會與曹家有任何關係。
他隻想遠觀這場鬨劇,並不想真正攪和進去。如此,他才能做到事後全身而退。
另外,最重要的一點,他趙梓菁這輩子絕不會娶一個自己根本不喜歡的人為妻。
趙梓菁恭敬地說:“臣已心有所屬,望官家另擇良人。”
趙令山稍揚眉梢,並不覺得詫異,隻是沒想到他竟敢直接點明。他擺了擺手,笑道:“好了,朕不過焦心九弟身邊沒有知心人。你既對此沒有想法,朕自然也不會強求你。”
趙令山將手中的題本遞給他:“這是南縣送來的題本,朕拿不定主意,九弟幫朕看看。”
趙梓菁雙手接過他手中的題本,攤開來看,隻是看到了第一個字,他的眉心便開始皺起。他很清楚,這是昭懿的字。她的字大氣磅礴,連先生都誇讚過她好幾次。
她怎會在南縣?
趙梓菁記得孟相公如今應該在荊州灣才對。
他看完了整份題本,臉上擔憂的神色愈發明顯。南縣如今已被南夷包圍,若是讓昭懿留在南縣,定是有生命危險的。趙梓菁眉心微跳,心中愈發急切地想知道昭懿近況如何。
“還有這份,九弟也拿去看看。”
趙梓菁接過,臉色瞬間凝滯。
是琮知的字。他幫趙梓菁抄過許多遍《道德經》,趙梓菁自是識得他的字的。
他怎麼也在南縣?
趙梓菁又重新看了遍昭懿和琮知寫的題本,心焦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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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縣邊境的南夷王族蠢蠢欲動,屢犯邊境。南縣裡頭隻要一有動靜,他們便會進犯邊境村莊,燒殺搶掠,企圖以此打消南縣官府反抗的氣焰。孟昭懿寫的那份題本,李贇珩熬夜修改了幾處,並加了些許注解後,便派人快馬加鞭地送去京都。
半個多月的時間過去了,依舊沒有任何消息。
李贇珩百般無聊地坐在院中的茶桌前,望著眼前那盆早已失去生機的蘭花。這是他半個月前親自去山上采的野生蘭花,許是它品種足夠高貴,所以一般的土根本養不活它。
他解下掛在腰間的酒壺,仰頭灌了口酒。
今日他約了身邊的幾位同僚一起前去瓦舍觀戲。說是聚會,實則是幾位八麵玲瓏,心中各藏心事的苦命人在花天酒地之中為無趣的生活找些樂子罷了。李贇珩將酒壺擺在茶桌上,起身走回屋內。既是出去玩的,他便也不必打扮得如此得體。
他換了身衣服出來,繼而又提起酒壺在腰間彆好。
……
李贇珩被幾位美人領著走進瓦舍的包廂,他昨日與他們說好申時聚在此地。然他進去時,那幾位老油條早已一手抱著一位美人,坐在此處玩樂享受了。
縣尉率先瞧見了他,立即起身朝他揮了下手:“可算是把李大人給盼來了,兄弟幾個已為大人挑好了上等美人,大人快入座吧,莫讓如此嬌俏的小美人們等急了!”
坐在門口附近的典吏與主簿聞聲立即迎了過來,準備帶他去縣尉身旁的座位。李贇珩朝他們擺擺手,隻是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繼而接過縣丞遞來的茶水,抿了兩口。
縣尉不懂看人眼色,問道:“李大人今日怎瞧著興致不高?”
李贇珩也不知最近是怎麼了,他好像患上了見不得這些胭脂俗粉出現在自己麵前的毛病。自從孟昭懿離開南縣去荊州灣後,他也有好些時日沒來瓦舍了,如今倒覺得有些沒滋沒味的。
他未曾抬眸瞧她們一眼,隻是甩了甩手,讓他們將這群姑娘全都放走。
姑娘都走了,但這群人口中卻依舊隻談論些風流韻事。
李贇珩這才明白,如今整個南縣裡頭,估計真的隻有他一人還剩著半顆心係在政事上。
他蹙起眉心,又抿了口茶水,突然出聲打斷了他們露骨的交談:“我今日將各位聚於此地,是想同各位商量,如何處理南縣……”
縣尉說:“我想李大人心中也是很清楚的,這幾年京都那邊對南縣的態度如何。”
“京都是京都,他們做何打算,要南縣如何,我們都管不著,也管不了。我等如今已身在南縣,自是要為南縣做點事的。”李贇珩振聲道,“南夷近日屢次在南縣邊境村莊作亂,爾等也有所了解。若是放任不管,他日南夷真來進犯我南縣,我等難道也要束手就範嗎?”
“那大人說該如何做?南縣地形本就偏僻,洪澇災害多,如今又遭外族侵犯,我們無兵無財,也無處可施展拳腳。那皇帝小兒就愛惹是生非,若不是他從前整日下令領兵攻打彆國,怎會鬨到如今這般腹背受敵,進退兩難的境地?我瞧他就是閒的!我呸!什麼狗屁皇帝!”
縣丞忙起身捂住縣尉的嘴,問道:“李大人可是心中已有想法?”
李贇珩本想說出孟昭懿幫他寫了份題本這件事,但轉念一想,這群老東西心思得有八百個,若是讓他們知道了孟昭懿,反倒會影響她原本平靜的生活。
李贇珩將本已到嘴邊的話又都吞了回去。
他身旁靜得可怕,隻餘手中的那盞茶水漾出幾道波紋。李贇珩盯著這盞茶看了許久,他似是看清了混濁水麵背後的那抹清澈。他突然想起一句話,心誠則靈。
若他從此刻開始就放棄如今這些貪淫腐糜的生活,重新撿起南縣的諸多事務,重新找回原本的自我,重新拾起那顆可憐的初心,能否換回南縣的一線生機?
他根本不敢想,若他和孟昭懿那日冥思苦想的那些舉措幫不了如今早已病入膏肓的南縣,後果會是怎樣。他輾轉反側了幾夜,心中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再不濟也隻是砍頭的死罪,他寧願因無能而死在大昭的百姓眼前,也不願束手就擒,淪為南夷的階下囚。
這和罵他叛國害民,又有何不同!
他李贇珩這輩子,有過輝煌的時候,有過失意的時候,有過瀟灑的時候……
但決不能再像如今這般繼續窩囊下去了。
李贇珩抬起眸,他的眼神深邃而有力,如同黎明時分的第一縷陽光,能穿透黑暗的迷霧。縣尉就坐在他的對麵,此刻被他的目光灼到,嚇得立刻往旁邊挪了些位置,他訕訕地看向身後,發現那處並沒有什麼,等他回頭再去看李贇珩時,他已經收回了視線。
“我這邊已經寫好奏章讓錦林快馬加鞭送去京都了,雖不知官家會如何處理,但不管怎樣,我等都不可再旁觀此事了。從明日起,打開縣衙大門,任何人想要告狀,都可直接進門麵見堂官,直訴冤屈。從前都是按照章程辦事,效率太低,甚至……”他抬眸掃了眼在場的其他人,繼續說,“還有收錢賄賂的現象存在,望往後不要再出現了。”
其他人聽完,渾身一震,心中不禁疑惑,從前帶頭偷懶的李知縣如今為何會突然轉性。
李贇珩這幾日都將自己關在書房裡,又重溫了幾遍《度地》和《河渠書》這類的水利史誌,他也從其中了解到些許治理水患的舉措和方法。如今南縣多水患,這是最棘手的問題,若此事解決不好,更彆提要救濟南縣貧困的百姓。
根都爛了,往後用再好的良藥都是白搭。
李贇珩已經許久沒有認真看過書了,那日他一坐進書房,便覺得心中湧上一陣無力感,他臉色慘白,額頭上也滲出了汗珠。他隻是覺得可惜,他李贇珩本也是朝廷命官,可以在京都府中大展拳腳。那時他孤傲自負,不願戰列隊伍,就被狡猾奸詐的謝斯豫安上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被貶至此地。
他記得,出發來南縣的那日,隻有孟殷羅來為他送行。寒風凜冽,雪花紛飛,天地間一片蒼茫。他望向眼前高聳的城門,心中終是染上了幾分悲痛。李贇珩垂下眸,手中那截柳條被攥得很緊,許久後他同孟兄揚了揚手,轉身鑽進馬車裡。那時,他是國子監司業,孟兄是翰林學士、知製誥,他們是知己,心中都存著那份最為純粹的初心。
不過數載,早已物是人非。
他對自己失望至極,認為往後餘生都會在這偏僻的小縣城度過了。
然,他從未想過,心有淩雲誌,怎會恨蒙塵。
他身在何處,何處就該是他李贇珩施展拳腳的大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