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沒點安神香,楚言攸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
虛幻的夢境一下將楚言攸拉回數年前,先帝尋仙問道,失去了蹤跡,皇室式微,被世家大族強行拉上皇位的傀儡皇帝,正看著搖搖欲墜的玄都。
皇宮周圍是密不透風的高牆,裡頭卻是刀光血影,弱小的傀儡皇帝成了活靶子,成了眾矢之眾。
窗外忽地劈下一道驚雷,床榻上的楚言攸猛然睜開眼睛,翻過身抓起枕下的匕首,銳利的目光朝外望去。
聽到聲響,殿外伺候的李大總管低聲詢問:“陛下,出了何事?”
楚言攸閉了閉眼,緩緩吐了口氣,“無事。”
“陛下,可要點上安神香?”李大總管問道。
“也好。”楚言攸按揉著眉心,起身去尋了口茶喝。
不出一會,殿內散開熟悉的香味,困意湧上來,楚言攸掖好被子,沉沉睡了過去。
再回燕楚,天上飄起了雪。
冷風橫掃,鋪天蓋地的雪花蓋住視線,直往人身上撲,不過楚言攸感覺不到寒冷,她漫無目的地飄在空中,任由刮起的風推她向前。
路過主院時,楚言攸聽到了蘇璟的聲音,她眼疾手快,抓住一旁的樹乾,側過身往裡探去。
寒風呼嘯而過,跪倒在雪地的蘇璟攏了攏破爛的單衣,他的發間結了冰霜,稍稍一動,全抖落在地上。
似心有所感,蘇璟扭過頭看去,努力睜著的眼眸裡縈繞著霧氣,驚喜之色浮上心頭,他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目光對視的那一瞬,楚言攸抓著樹乾的手驀然收緊,淡淡的澀意無聲蔓延,她朝著蘇璟飄了過去。
“又是怎麼了?”楚言攸落在他身邊,指尖托起他的下巴,在他毫無血色的唇瓣上輕輕擦過。
“對不起。”太久沒說話,蘇璟的聲音乾啞,他溫順地彎下腰,下巴在她手心貼著,“你讓我找個靠山,但我似乎弄巧成拙了。”
楚言攸呼吸滯住,一時無言。
蘇璟還在繼續說,他想把積壓起來的委屈全部傾訴出來,“今日我等了你好久,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不會。”楚言攸輕聲回了兩字。
“我乖乖聽你的話,你不要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好不好?”
聲音染上了哭腔,他整張臉快埋進楚言攸懷裡,“我看不到你,要是你走了,我找不到你的。”
“蘇璟,我不會不告而辭。”楚言攸往前靠了靠,抬手摸了摸蘇璟的頭,“我保證。”
帝王一言九鼎,絕不食言。
你騙人。
蘇璟收攏指尖,虛虛抱著看不見的幻影。
不,是真實的,他能摸得到。
偏執的神情在他臉上一閃而逝,他小心蹭著楚言攸的側臉,隱秘的歡喜在心中躍然而起,再抬頭時,又是無依無靠的小可憐。
見蘇璟情緒穩定下來,楚言攸方開口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蘇璟想到什麼,嘴角扯了扯,牽出抹勉強的笑來,“蘇大人不知著了什麼魔,過幾日冬狩偏偏要帶我去,便派了下人來尋我。”
“然後呢?”楚言攸抬起袖口,為蘇璟遮擋住了吹來的風霜。
“是我的錯,是我太沒用了,一時沒控製好自己,頂撞了他。”蘇璟失落地低下頭,兩手無措地握在一起。
楚言攸轉身看向屋內,眼裡慍色漸濃,“不是你的錯。”
她身邊的人,何時這樣委曲求全了?
“真的?”蘇璟仰著頭,凍得發腫的指尖在雪地上劃動,摸到了楚言攸的衣角,隨後緊緊抓了上去,細小的傷口都冒出了血。
他的眼角還沾著淚珠,清澈透亮如一池淺潭,如今滿心滿眼都是她,以及依戀。
楚言攸心軟了,俯下身拽住他的胳膊,將人慢慢扶起來,“此路不通,便另尋出路。”
冬狩這樣的大事,蘇雲信卻想帶著不受寵的孩子去,不管是良心發現還是有什麼陰謀,但至少可以看出,他有所求。
既有所求,蘇雲信又怎會真的讓蘇璟死,無非是仗著是一家之主刁難一番,讓蘇璟乖乖聽他的話。
也就這傻子,真一動不動跪在這,平白讓人欺負了去,這麼單純,怎麼在深宅大院活下去?
楚言攸思慮良久,聽到身邊克製的咳嗽聲,這才回過神來,“我帶你回去,你院子裡有地熏,能治你的病。”
“就這樣走了,蘇大人不會放過我的。”嘴上這樣說,蘇璟卻沒鬆開自己的手,始終抓著楚言攸的袖角,生怕回來的鬼怪又消失不見。
楚言攸拍拍他的手讓他安心,“不會,有我在,沒人會傷害你。”
至少在這段時間裡,她不會袖手旁觀。
蘇璟聽了,隨即綻開清淺的笑來。
那個老東西幫了個大忙呢。
……
書房中襲來一股墨香,聞味道是上好的徽墨,精致的銀盤裡燃著銀絲炭,將屋內烘得暖和,蘇雲信額上留下幾滴汗,便脫了外衫,隨後在紙上寫下幾個大字。
身穿錦袍的蘇策站在書桌前,恭敬地研墨,待蘇雲信寫完張大紙,方開口問道:“父親為何要帶蘇璟去冬狩?”
蘇雲信抬起頭來,臉上出現幾分不喜,但想到麵前是他最為器重的長子,還是回了他的話,“他還有用,至於其他的,你不需要知道。”
蘇雲信乃是燕楚正二品吏部尚書,為人廉潔奉公,不徇私情,在民間名聲極好,是個人人稱讚的清官,在朝中多數官員眼中,他油鹽不進,至始至終保持著中立。
皇帝器重他,官員拉攏他,百姓愛戴他,這個人簡直挑不出半點錯。
蘇策研墨的動作慢了,“父親,我不想為難你,但如今朝局動蕩,那些皇子明裡暗裡爭奪皇位,我們蘇家也該表態了。”
“大膽!”蘇雲信放下筆,嗓音帶著幾分斥責,“隔牆有耳,這話要是讓有心之人聽見,我們蘇家必將陷入絕境。”
“我並非想忤逆父親,我隻是想知道,讓父親帶蘇璟去冬狩的人是誰?”蘇策說道。
寒風拍打著禁閉的窗,書房中的火盤有些不管用了,父子兩人僵持著,誰也沒吭聲。
許久,蘇雲信歎了口氣,說道:“你有野心是好事,可你要記住自己是蘇家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凡事都要三思而後行。”
蘇策作揖行禮,“兒子謹記在心,所以父親,到底是誰?”
“是靖王。”蘇雲信放輕聲音回道。
“靖王?”蘇策詫異不已,喃喃道:“怎麼會是他?”
靖王慕晏是先帝七子,如今燕楚皇帝的皇弟,雖非一母所出,但兄弟二人自小關係親厚,燕楚皇帝多疑,卻從不對靖王設防。
“具體緣由你無需知曉,靖王要做什麼,我暫且不知道,總之蘇璟不能動。”蘇雲信加重語氣說道。
“父親,我知道了。”蘇策回道。
又是一陣寒風撲來,蘇雲信走至門口,揚聲問外頭的下人,“蘇璟還跪在外麵?”
立馬有下人來回話,“老爺,狗……不是,蘇,蘇璟少爺已經離開了。”
蘇雲信緊抿著嘴,麵露不悅,“沒我的命令,他怎麼敢走的,你們沒看著他嗎?”
“老爺恕罪。”下人嚇得跪地,心裡頭不停埋冤,大冷天的,誰願意在外麵看著那災星。
突然,蘇雲信想起蘇璟推門而出的情形,陰冷的目光不帶一絲感情,落在他身上時,像是條毒蛇鎖住了獵物,露出尖利的毒牙,偏又遲遲不咬下去,頑劣地逗弄著。
到現在,蘇雲信還心有餘悸,他咽了咽唾沫,又吩咐了句,“叫個大夫去他院裡看看,有什麼情況即刻來稟。”
下人一驚,確認自己沒聽錯,慌慌張張地爬起來,冷汗直流,“是。”
蘇雲信給蘇璟請大夫的消息很快傳遍了蘇府,不出一盞茶的功夫,府醫背著藥箱,被帶進了荒蕪的院中。
彼時,用地熏熬的藥湯也好了。
蘇璟換了身衣服,裹著棉被窩在角落裡,在木門合上時,他低下頭,貪婪地嗅著棉被上的氣息,眼裡浮現出癡迷之色。
這是鬼怪為他尋來的。
木門再一次從外推開,盛著藥湯的碗飄到蘇璟麵前,聲音自他頭頂傳下來,“趁熱趕緊喝了,這樣才會好得快。”
蘇璟湊過去聞了聞,眉頭皺了起來,整顆腦袋往被子裡鑽,“聞起來不太好喝。”
“嬌氣。”楚言攸把碗往前移了移,“良藥苦口,你把藥喝完,我去尋些飴糖給你。”
“你在哄我嗎?”蘇璟腦袋向右一歪,臉頰染上淡淡的緋色,“那你能不能再哄哄我,喂我喝藥好不好?”
“你有點得寸進尺了。”她長這麼大,從來沒有伺候過彆人。
蘇璟的雙肩耷拉下來,眼神瞬間變得黯淡無光,唇角也跟著下垂,“我今日跪了很久,手有些麻了……沒關係的,我可以自己喝藥。”
眼看蘇璟的手要伸出被子去接碗,楚言攸往後飄了飄,拿勺子舀起一勺,放到他嘴邊,“算了,我喂你,快喝吧。”
蘇璟又笑起來,把苦澀的藥咽下去,一碗藥湯很快見了底,“有點燙,但我很喜歡。”
“就你事多。”
楚言攸站起身,尋思著出去找找其他草藥,不想被蘇璟牽住了衣角,她回頭問道:“怎麼了?”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蘇璟滿是期待地開口。
“吾名,楚言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