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寢殿內的安神香嫋嫋升起。
楚言攸再睜眼時,一道日光刺過來,她下意識抬手去擋,斂下的眸子抓到抹熟悉的身影。
玄都春暖花開,燕楚卻是天寒地凍,兩側雜草結滿了冰霜,在刺眼的陽光下沒有半點融化的痕跡。
蘇璟獨自跪在地上,單薄的外衣不合身,貼著他瘦削的身軀,隱隱可見幾道血紅的傷痕,是新添的。
這是在外麵?
楚言攸有些詫異,過了這麼久,她總算能從院子裡出來了,可出來的契機又是什麼?
“昨晚你對我兒做了什麼?”
尖細的聲音牽回楚言攸的思緒,她這才注意到,不遠處的亭子裡坐著個貴夫人,身上裹著厚實的新襖,穿金戴銀,但麵相很是刻薄,不出所料,便是府裡的雲夫人無疑了。
楚言攸有次過來,聽路過院外的奴才說起過,這位雲夫人母族在川南,家底豐厚,錢財不缺,為人最是囂張跋扈,且極為不喜蘇璟。
這個蘇雲信在外頭留下的野種。
“怎麼不說話?”雲夫人皺著眉,給伺候在旁的丫鬟使了個眼色。
楚言攸心覺不妙,還未飄到蘇璟身邊,丫鬟潑出的那桶水,已經全部澆在蘇璟身上。
蘇璟打了好幾個哆嗦,唇色愈發白了,他低垂著頭,目光漸漸渙散,蓄起的淚光閃爍著,平白惹人憐惜。
許久,蘇璟動了動發麻的膝蓋,輕聲回了句,“沒做什麼。”
“沒做什麼?”雲夫人徹底動了怒,竟是直接走上前,一腳踹在了蘇璟的心口,“我兒昨晚回來滿身是血,你個狗雜碎敢說什麼都沒做?”
“是嗎?”蘇璟喃喃,散開的發落到前頭,掩去了他眼裡一閃而逝的興味。
怎麼就沒弄死他呢?
雲夫人拽住蘇璟的衣領,又是一巴掌扇在他的臉上,“你個沒娘養的野種,憑什麼和策兒搶,我留你一命,已是對你天大的恩賜,來人,把這賤骨頭關到柴房裡,不許給他飯吃!”
府裡的下人得令,鄙夷地盯著他好久,隨後粗魯地架起蘇璟的胳膊,把他丟到了柴房裡,上了把鐵鎖。
蘇府的人慣會見風使舵,隻要雲夫人沒鬆口,裡頭的人哪怕是餓死,也沒人敢發沒用的善心。
楚言攸飄在半空中,將底下的鬨劇全部收入眼底,等下人走了,她才掀開屋頂的瓦片,往裡頭丟了個乾饃饃。
這些下人太磨蹭了,楚言攸到處晃悠了一圈,從廚房裡順來這個,才回來看看半死不活的蘇璟。
縮成一團的蘇璟聽到聲響,正睜開眼,就看見滾到手邊的乾饃饃,眼神十分複雜。
也不避著人點,現在鬼怪的膽子都這麼大嗎?
蘇璟的嘴角微微翹起,卻馬上又壓了回去,不過是些微不足道的施舍,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但她又回來看他了……
飄在屋頂上的楚言攸看不真切,見他不吃,猶豫再三還是飄了下去,撿起地上的乾饃饃,就往蘇璟的嘴裡塞。
被迫塞了一口乾饃饃的蘇璟:“……”
“乖,多吃點,還能多活幾天。”楚言攸隔空拍拍他的腦袋,放緩聲音說道。
“不,不要。”蘇璟漲紅了臉,無奈之下隻好又睜開眼睛,愣愣盯著飄在空中的乾饃饃。
“不好吃?”楚言攸想了想,確實不好吃,“你現在身子弱,不能吃大魚大肉,隻能吃這個。”
蘇璟翻了個身,順勢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十分抗拒,但他許久沒聽到回應,不免心煩意亂,沙啞的嗓音問道:“你還在嗎?”
沒人搭話,覆在耳上的手滑落下來,蘇璟覺得有些委屈,眼眶也慢慢紅了起來,他都快死了,就不能多哄哄他嗎?
“又怎麼了?”
熟悉的聲音讓蘇璟抬眸,在他的視線裡,盛著熱水的碗搖搖晃晃,最後到了他嘴邊。
“喝吧。”楚言攸端著缺了口的碗,想了想,小心按著他的頭,把熱茶灌進他嘴裡,“怎麼樣,好點了嗎?”
細聽,語氣中還帶著幾分關切。
可蘇璟覺得她在謀殺,熱茶毫無征兆地送進他嘴裡,喉嚨的癢意愈發嚴重,下一刻,他猛地咳了起來。
楚言攸皺了皺眉,“你身子太弱了。”
蘇璟聽了,嘴角也拉下來,偷摸摸窩在角落裡一聲不吭。
“等我下次過來,給你找些……”脫口而出的話硬生生卡住,楚言攸歎了口氣,飄過去輕拍他的頭,“你一個人好好活著,彆死了。”
見他還是不說話,楚言攸隻當他身子不適,又說道:“蘇璟,想要報仇,活著還不夠,你想想你還能指望誰。”
蘇璟眼神暗沉,“我不想見到那個人。”
楚言攸直起身子,“那就接著等死吧。”
鬼怪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冷無情,好似之前的輕聲安撫隻是他的幻覺。
蘇璟拽緊拳頭,沒說什麼挽留的話。
柴房陷入詭異的安靜中,蘇璟身上的傷太重,迷迷糊糊地昏了過去,他沒聽到屋頂細微的聲響。
有什麼東西藏到了乾草中,散發著藥香。
……
“什麼時辰了?”
“剛到卯時,奴才為陛下更衣。”
楚言攸側過頭,對上李大總管笑開花的臉,沉默半響,說道:“你病養好了?”
“哎喲,這這,陛下竟還記得,奴才這病已全然大好了。”李大總管激動地回道,臉上的笑更誇張了。
“嗯。”手腳麻利的人在身邊伺候,楚言攸舒心不少,隨口問了句,“你那個徒弟在什麼地方?”
“陛下,小李子是個笨的,要有什麼地方冒犯到陛下,陛下儘管和奴才說,奴才收拾他去。”李大總管小心翼翼地回話。
楚言攸確信她沒做什麼可怕的事,怎的這些宮人這樣怕她?
“朕沒說他不好。”楚言攸說道。
“那就好那就好。”
上朝時天光大亮,文武百官肅立在兩側,見楚言攸已端坐在龍椅之上,齊齊跪下行禮,大呼萬歲。
“平身。”楚言攸的聲音難掩鋒銳,讓不少大臣垂下了頭。
直視龍顏,是為不敬。
百官起身,立在文官首位的乃是丞相左璿,三朝老臣,哪怕年逾半百,在朝堂之上也沒人不給她麵子。
此刻左璿站出來,目光卻是直視帝王,“陛下,蹈往事,老臣請陛下覽閱臣子上表,降旨選拔賢能之人,以補朝廷之職,延續國家治理之大道。”
按照往年,每至初春玄都各地中正官已呈上推舉之人,在由這些人中選出官員,以補朝廷之職。
百官等著楚言攸的旨令,可楚言攸卻是一言不發,隻淡淡看著左璿,將李大總管遞來的折子拍在桌上。
不輕不重的一聲,左璿的心也跟著跳了跳,她有意提醒,“陛下?”
“文德帝曾立科舉之製,方使天下能人儘入彀中。”楚言攸掃了眼百官,接著說道:“朕有意興科舉之製……”
話被左璿打斷了,她顧不上君臣禮節,“陛下不可,草野之中皆為粗鄙小人,若讓這些人入朝堂,玄都恐危矣。”
說罷,左璿直起身,朝後使了個眼色,文官中有一半人跪倒在地,附和著說道:“丞相所言極是,請陛下三思。”
楚言攸高坐於上首,聞言眸光驟冷,“放肆。”
“陛下息怒——”左璿顫顫巍巍地跪下,話裡話外卻是隱隱帶著壓迫,“先帝命老臣輔佐陛下,老臣不敢有半分懈怠,老臣赤膽忠心,是為了玄都興盛,各地中正官勤勤懇懇,選賢舉能,陛下莫要寒了他們的心。”
楚言攸冷笑聲,“選的是賢是能,還是你們的自己人,朕心裡清楚。”
“朕要興科舉之製,諸卿有何異議?”
眼看著楚言攸動了怒,攀附於左璿的朝臣動搖了,再見左璿氣青了整張臉,這些朝臣更是腦袋貼地,“臣等不敢。”
是不敢,而不是沒有異議。
楚言攸臉色沉下來,拂開袖子站起身,離開了金鑾殿。
腳步聲漸遠,獨留一眾嚇破膽的朝臣,不敢去看左璿猙獰的麵容。
十年了,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先帝不是個聖明的君主,她常年醉心於求仙問道,以至於野心勃勃的世家大族把控朝堂,最為囂張的便是丞相左璿。
那幾年,玄都各方勢力因權力相爭,將偌大的玄都攪得烏煙瘴氣,百姓民不聊生,在這種時候,先帝死了,將爛攤子留給了年僅十歲的楚言攸。
楚言攸花了整整十年,還玄都海晏河清。
如今,要真正和這些世家大族對上了。
……
“這一步棋,下得極好。”
青玄殿建在高處,四麵花窗打開,偶爾拂來的微風便覺十分清爽,今日殿內未點熏香,放了幾盆薔薇,花香四溢。
斜來的暖陽正打在楚言攸半邊臉上,她嘴角淺淺勾起,落下一枚黑棋,“國師的消息倒是靈通,早朝的事,這麼快傳到青玄殿了。”
虞清也搖搖頭,“非也,陛下和我說的不是同一件事,我說的隻是這盤棋。”
“那朕說的,也是這盤棋。”
“陛下步步緊逼,不像平日的作風,難道不怕對□□急跳牆,來個魚死網破?”虞清也問道。
“朕巴不得她們狗急跳牆。”楚言攸輕笑,從容不迫地收走幾顆棋子,“她們急了,也就暴露了,一旦暴露了,隻有死路一條。”
虞清也失笑,“陛下心中已有謀劃,又何故來找我?”
一盤棋,勝負已分。
楚言攸端起桌上的茶抿了口,說道:“還是上次的事,朕來找國師解惑。”
虞清也了然,想到上回楚言攸嘴硬的樣子,又是笑了聲,“哦,陛下又是為了秦統領來的,怎的,秦統領還在為此事困惑?”
“……嗯。”
“秦統領還真是日理萬機,陛下且說說,秦統領又有了什麼疑惑?”虞清也問道。
“變數,若置之不理,會如何?”楚言攸問她。
“不如何。”虞清也從一旁的櫃子取下瓷罐,拿木夾從罐子裡夾出朵乾花,輕放在茶杯中,“是吉是凶,是好是壞,全看陛下選擇。”
楚言攸吐了口氣,“你這話,說了跟沒說一樣。”
“不,我說了。”虞清也晃了晃茶杯,接著說道:“陛下曾說過,吾命由己,自立天地權,陛下心中其實已經有了答案,何不隨心而動,況且陛下難道沒有把握,控製住一個小小的變數嗎?”
“朕明白了。”
“所以,陛下心心念念的小郎君到底在什麼地方?”
兩人的話幾乎同時說出口,楚言攸故作鎮定,藏在袖裡的手突然收緊,她咳了聲,“國師什麼時候也愛過問這些事了?”
“我是個俗人,是俗人,就有想要知道的事。”虞清也坦白回道。
周遭瞬間寂靜,楚言攸將杯中花茶一飲而儘,隨後快步朝殿外走去,“朕公務繁忙,改日再來和國師下棋。”
禦花園中沐浴著日光,假山奇石羅列,其間花草隨風搖曳,沿著□□往裡走,一池湖水點綴其中,春風吹過,波光粼粼。
“聽聞玄都最北的漠州與皇城不同,那裡一年四季都極為寒冷,百姓居住在那,脫不去避寒的冬襖。”走至湖邊,楚言攸突然說了這一長串話。
李大總管不明所以,試探地問道:“陛下想去漠州微服私訪?”
心裡頭剛剛升起一些對夢中之人的憐憫,霎時間消失殆儘,楚言攸回頭睨了他一眼,“朕沒叫你的時候,閉嘴。”
李大總管低下頭,“是,陛下。”
難不成陛下是嫌宮裡太過悶熱,暗示他們這些奴才想想辦法?
這可真是立功的大好時機。
李大總管做著白日夢,一抬頭,楚言攸已經走遠了,他連忙跟上去,聽見前頭的吩咐,“今晚的熏香撤了。”
“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