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輕遲離開家那天是個很平常的晚上。
街上人很多,燈籠火光照耀著,小販們臉上帶著笑,招呼著每位路過的人。
熙熙攘攘人群向前流動著,每個人臉上的表情似乎永遠都一樣,嚴肅的,嬉笑的,哭泣的,憤怒的,空洞的。
沈輕遲突然一陣恍惚。
她轉身,卻不可避免地被人群推著向前走,看到月亮高懸在天空,散發著皎皎光亮。
她又似乎,看到了月光下,沈晝坐在屋頂上,高高的,偏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沈輕遲喊他:“哥哥!”
沈晝沒回應,距離太遠了。
沈輕遲開始逆著人流往回走,想要去找沈晝。
人群順著火光走,她沿月光逆著跑。
在不知道說了多少聲“抱歉”,跌跌撞撞再爬起來多少次之後,沈輕遲終於回到了家,沈晝坐在上麵,垂著眼看她。
沈輕遲也爬上屋頂,和沈晝肩並肩挨著晃小腿。
大概是那晚月光真的很亮,沈輕遲低頭看著自己和沈晝的手,白的快要透明。
她忽然笑,又指著遠處熱鬨的人們,“你看,我們現在好像兩隻孤魂野鬼。”
沈晝跟著她笑。
沈輕遲安靜了一會兒,看腳下四四方方的院牆,又說:“這裡好無聊。”
她不記得那天沈晝有沒有回答她了,她隻記得她又轉過頭,認真地看著沈晝。
沈輕遲說:“我要走了。”
沈晝沒問她要去哪裡,黑沉的眼眸深不見底,一眨不眨,他隻是問:“真的要走嗎?”
柔順黑發垂在臉頰,襯得他膚色更加蒼白,在他身上似乎隻剩下了黑與白兩種顏色,沈晝死死盯著沈輕遲,寒風吹過,讓人無端感受到幾分森森鬼氣。
沈輕遲沒回答,從屋頂一躍而下,拍了拍衣袍的灰塵,晃晃悠悠向前走,她沒回頭。
“哥哥,我不想被困在這裡。”
大概是那個時候練劍的天賦就體現了,跳下屋頂摔了一跤,有點疼,但是沒關係,沈輕遲繼續往前走,在人群裡摔倒的傷也在隱隱作痛,沈輕遲往前走。
再摔倒就再爬起來,沈輕遲隻想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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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回籠。
沈輕遲無意識動了下手指,碰到了一個尖銳的東西。
她縮了下手,反應過來後便隨手從財寶堆裡抽出那東西,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沈晝總不可能送個暗器過來吧?!
溫暖燭火下,那東西閃爍著璀璨華光,綴滿了漂亮寶石。
是一根發簪。
有些眼熟,沈輕遲在今日眾弟子集合時看到過類似的,大概是近日興起的款式。
沈輕遲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抽出簪子的位置周圍那些東西,估計是這段時間剛送來的。
她已經很久沒有仔細翻看過沈晝送來的東西了。
沈輕遲看回那處地方,腦中正胡思亂想,忽然,她看到了一角紙片。
心下疑惑,她如法炮製抽出了那張紙。
……沈晝越來越稀奇古怪了。
那張紙皺巴巴的,角落還有火燎的痕跡,中間一團黑乎乎,卻力透紙背,隱隱能看出寫字之人積鬱滿滿。
沈輕遲把紙放在燭火前,墨跡有深淺,她試圖看出到底寫了什麼。
點、豎、點、橫折……然後就沒有了,墨跡陡然加深,將原先寫好的筆畫塗作一團。
沈輕遲舉著紙反複來回看,不知道為什麼,她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
她幾乎能想出那人心路曆程,無意識下筆,發現自己在寫什麼後變得惱怒,開始亂畫一通掩蓋,最後想要把紙燒掉毀屍滅跡,剛燒了一點,看見字跡後又很生氣,揉作一團扔了。
然後這紙不知道怎的,被人壓平了混在救濟物資裡傳過來了。
沈輕遲不想再看,把所有東西全部收回乾坤袋中後熄滅了燭火。
還是、還是應該回去看一下沈晝的……
關愛一下空巢哥哥,萬一哪天又失心瘋了亂傳她死了。
長寧第一不孝妹的良心稍微被狗吐出來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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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沈輕遲睡到日上三竿,這是昨晚沒腦子硬想,還想得太多的後果。
雲昭風風火火跑進她的屋裡,“快起來啦!”
“不早了,我已經練完一整個上午的劍了!”
沈輕遲驚恐睜眼。
雲昭仍在催她起床,“現在起來估計還可以好多人比賽呢……”
沈輕遲起了,整個人像是在夢遊一樣,被雲昭拉著跑來跑去。
被拉到餐桌上吃飯,吃完飯又被拉到廊下,看雲昭揮了一套基礎劍法,望著她求表揚。
沈輕遲給她鼓了鼓掌。
雲昭大喜,拉著沈輕遲跑去看人論道大會比賽了,跑前還沒忘拿沈輕遲的小傘撐著。
沈輕遲整個人暈暈乎乎,演武場上新的一輪比賽已經開始,她強打起精神。
場上是一位樂修和劍修。
好熟悉的陣容,雲昭戳戳沈輕遲胳膊,悄聲問:“你覺得,哪個會贏呀?”
沈輕遲眯了下眼,那樂修抱著把古琴,身姿挺拔,深紅色衣袍更顯他麵如冠玉,張揚華麗。
劍修和他站在一起,襯得愈發簡樸了。
沈輕遲想到什麼,嘀咕了句:“他們搞藝術的,怎麼都穿那麼鮮豔。”
場上兩人似乎都在謹慎地觀察對方,還沒什麼大動作。
她覺得有些沒勁,問雲昭:“你知道劍修有句名言叫什麼嗎?”
雲昭:“什麼?”
沈輕遲神秘莫測:“是劍修就去砍人。”
“有什麼好看的,砍過去就是了,輸的慘烈也不丟人。”
雲昭恍然大悟:“哦!”
兩人說話間,那樂修似乎開始不耐煩,終於動了,他將琴懸在身前,準備彈奏。
沈輕遲見過的樂修不多,印象隻停留在他們彈琴都很厲害上。
她不禁有些期待,這個深紅色的樂修,彈琴什麼樣。
他指尖微動。
沈輕遲沉默了。
場下圍觀的人沉默了。
對手不知是被控在原地,還是同樣沉默了。
那樂修仍認真地彈奏著。
沈輕遲打破沉默,“雲昭,演武場似乎在唱歌。”
雲昭痛苦地捂住了耳朵。
好!難!聽!啊!
像是一口氣鋸了整片樹林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嘔啞聲,不像活人能彈奏出來的。
場上樂修又開始了他的動作,再彈出的音符中蘊含靈力與道法,竟硬生生將那劍修震出了演武場。
劍修落地後,吐出一大口鮮血,不多時,耳朵也流出血液。
場外醫修連忙將他抬走,淡綠色的靈力不停往他身上招呼。
沈輕遲重重地閉上了眼睛。
原本還挺困,這下子是真的清醒了。
“真的有人能彈琴彈成這個樣子嗎?”
雲昭:“……難道這是一種新的攻擊手段?”
沈輕遲睜開眼睛,“這裡的人真可怕。”
雲昭讚同:“嗯!”
想以前段清雖然也愛穿得很亮眼燒包,但至少他彈琴彈得是真好聽,還能為聽者療愈增益,許多人曾不惜花重金,隻求段清一曲。
沈輕遲倒沒感受到什麼,但好聽是實打實的。
演武場旁傳來一道鼓聲,執律院弟子聲音響起:“下一場,壹三十——”
沈輕遲回憶了下雲昭號碼,“還有幾場是不是就到你了?”
“對,我是壹三十四,還有昨天那個人,我記得他是壹三十二,待會還能看到他比賽。”
沈輕遲點頭,用符紙折了個紙鶴,紙鶴撲扇了下翅膀,飛走了。
這場沒什麼看頭,沈輕遲自己和自己玩了會兒,熬了一場接一場,熬到了喻舟則比賽。
她記得喻舟則說他是符修。
鼓聲再一次響起,“下一場,壹三十二——”
來了。
沈輕遲坐直身體。
喻舟則長身玉立,還是拿著他那玉骨扇,有事沒事扇一下再合上,彎著眼,看著心情不錯。
他的對手是個丹修。
沈輕遲開始好奇了,一個符修一個丹修,她還真沒見過這兩種人怎麼打架。
但很快她就不好奇了。
因為真的,很無聊!
隻見喻舟則站定後唰一下展開他的扇子,手腕一翻,不知道從哪裡扔出去一大把各式符籙,像天女散花。
他手臂伸直,朝著符籙散開的方向扇。
沈輕遲想,他還挺聰明,知道把寫了字的那麵背對著觀眾席。
對麵丹修不甘示弱,兩手各夾著四瓶丹藥,同樣手腕一甩,丹藥便飛快射出,穩穩擊中符籙。
兩者相擊,頓時在空中炸開。
聲勢浩大,煙霧散了滿天。
喻舟則在煙霧後,扇子遮著臉,使勁扇了幾下,周身難聞煙霧仍舊不見減少。
他微微蹙眉,主動走下場認輸。
不玩了,難聞。
執律院弟子懵了,見他走下來,呆愣了兩秒才敲鼓,宣布勝者。
喻舟則施施然走了。
他餘光瞥見沈輕遲與雲昭,驚訝了下,便抬腳朝她們這裡來。
沈輕遲問:“怎麼忽然就下來了。”
喻舟則想起上麵那氣味,又皺眉,“太沒氣場了。”
想起這事情他就有點煩,問:“我還有好多符籙,你要嗎?”
這東西沈輕遲不缺,她搖頭,扯了下雲昭,“給她吧。”
“行。”
喻舟則也不含糊,袖子一甩一甩,甩出了無數遝符籙。
雲昭驚了:“?!”
沈輕遲挑眉:“這些都是你畫的?”
“怎麼可能,”喻舟則取了個乾坤袋,把符籙全部裝進袋裡再遞給雲昭,“買的。”
雲昭受寵若驚接過。
沈輕遲想起他先前的一句話,若有所思,“你原本想要什麼氣場?”
說起這個,喻舟則又啪一下把扇子合上了,在指尖轉了兩圈才停。
“上屆我有事錯過了,但我好歹也是長寧喻氏的人,自然要事事爭先,贏得要漂亮迅速。”
“所以我準備了很多爆炸符,沒想到遇上個丹修,他的丹藥也會爆炸。”
喻舟則表情明顯帶上了不爽,“這一點也不漂亮迅速,不比了。”
“等著吧……我會趁他晚上睡著去他舍館把他扇感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