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今日有事要議,趙淮宴沒有來坤寧殿,和眾臣商定好國事之後便宿在了福寧殿。
“陪圓圓鬨了這麼久,姑娘今兒也累了吧?”靜好笑著放下床鉤。賀蘊珠有一下沒一下地給頭發轉著圈,“有一點,不過你們也不用整日圍著我轉,宮裡這麼悶,也多給自己找找樂子。”
靜好停住手,說出埋了一個月的話:“我們明白。可是姑娘,事已至此,我覺得……您不能再這麼著下去了。”
賀蘊珠素指一頓,平淡道:“那你覺得,今後該怎麼辦?”
“很多時候,男人都是心裡念一個、身邊有一個的,這都是常事。男人能做的事,女人自然也能做,姑娘……您要多為自己考慮。”
賀蘊珠瞬間明白了靜好的言外之意,她點頭:“你說的,我都明白。可是喜歡這事……我真的勉強不來,隻能裝一日是一日。”想到慕澈之,她眸色一暗,“中秋夜宴上,他也會來,對不對?”
“這是自然。”靜言心中歎氣。
中秋宮宴由太後一手操辦,小到盆栽布景、大到次序排位,都挑不出一絲錯來,妥帖到了極點。
賀蘊珠正坐在趙淮宴的身邊,頭戴赤金鳳冠,飾以一對珍珠流蘇,閒閒散散地落在雙耳旁,襯著玉麵流光。她低眉正了正遍繡牡丹紋的霞帔,也不怎麼吃東西。
趙淮宴悄悄看了她一眼,壓低聲音:“是不是熱了?怎麼不用膳?”
賀蘊珠在重臣命婦麵前還是給趙淮宴麵子的,她露出矜持的笑意,壓低聲音掩唇回答:“官家,這場合哪裡是吃飯的時候。”
趙淮宴被她淺淺一懟,笑意反而更深。
如今珠珠比初入宮時溫柔多了,定是對自己也有了幾分情意。
他笑著用公筷為賀蘊珠夾了一隻酒釀鮮蝦仁,“皇後嘗嘗。”賀蘊珠頷首:“謝過官家。”
底下臣子命婦看了紛紛露出笑意。不少人說皇後從前與旁人有婚約、性格又張揚,想必嫁了聖上也不會多麼順從,如今一看,可知傳言為虛。
慕家百年世家,慕尚書如今又是內閣大臣之一,自然受邀在列。慕澈之心裡一直掛念賀蘊珠,可今日得以見麵,他卻不看對方一眼,隻帶著溫和笑意與周遭人敬酒往來、祝賀中秋。
兵部尚書顧大人看著帝後恩愛和鳴,反而臉色漸漸不好。一句話在喉嚨處滾了三圈,本想就此咽下,可一想到女兒的淚眼,便一狠心,把所有顧慮都丟開,索性站起身來:“官家賢德,三年仁政之下百姓和樂、海晏河清,如今又是官家二十一歲生辰,臣敬官家一杯。”
趙淮宴看過去,也笑著點了點桌角,身旁的女官從容倒上酒水。他拿起酒杯遙遙回應,一飲而儘。
見趙淮宴心情好,顧尚書繼續道:“隻是,官家登基三年,後宮空虛,皇嗣更是稀少。從前您一心治國,可今時不同往日,官家立了皇後,也該廣納妃嬪、充盈後宮了。”
賀蘊珠眉頭一皺,看向趙淮宴。
她如今已是很委屈了,難道還要和旁人共用一個丈夫嗎?她是不喜歡趙淮宴,但哪怕是名義上的丈夫,她也不願分享。
事關尊嚴,怎能退讓?
趙淮宴亦是皺眉,他先握住賀蘊珠的手,才看向顧尚書:“顧卿心意朕已知曉。隻是朕與皇後感情極好,納了旁人,反而會誤那些姑娘的青春。”
戶部侍郎楊大人咽下口中之酒,也跟著起身進言:“官家與娘娘情誼深厚實屬我大雍之幸。不過,官家膝下無子無女,若隻仰賴娘娘為您誕育子嗣,對娘娘來說實在辛苦。官家心疼娘娘臣等皆知,可皇嗣之事亦不能馬虎,還望官家三思。”
聽得這話,覆在賀蘊珠手背上的手指一頓,賀蘊珠及時察覺,靜靜看了他一眼。
見趙淮宴若有所思,她心中冷笑,麵上平靜地撥開趙淮宴的手:“臣妾身體不適,先行告退了。”
趙淮宴動了動嘴唇,卻又被新一聲的“官家”喊住,隻能看她起身離開:“朕待會兒再去看你,靜好,你跟著娘娘。”
靜言這時候換上了普通宮人的衣裳,麵上妝容也變了大樣,趁著賀蘊珠離開、趙淮宴被大臣纏住,便大著膽子穩步從屏風後走出,麵向慕澈之躬身:“見過東閣,這是您要的醒酒湯。”
慕澈之聽到這聲音身子便猛然頓住,但下一秒,他便麵色如常地隨意一指桌子:“放著吧。先帶我去更衣。”
“是,東閣。請隨奴來。”
*
一回坤寧殿,賀蘊珠便把眾人都趕了出去,把桌上官窯進貢的碗碟盞杯通通掃落在地,劈裡啪啦地震人耳朵、刺人心神。
從簡心裡擔心,第一個就想提裙進去,誰知還未踏入門檻便被賀蘊珠叫住:“彆進來!”見她愣住,賀蘊珠的聲音緩了些:“地上有碎渣,你的鞋底薄,彆進來。”
從簡下意識低頭,看向自己的鞋底,又看向靜好等人的鞋底,心裡一驚,旋即又生了些許被關注關心的溫暖。她柔下聲音:“娘娘,臣這就換上厚底鞋。您若心中有氣,告訴臣等可好?東西破了事小,千萬彆傷著自己。”
“……不必勞煩,我砸完就好了。你們都下去吧,靜好留下,靜安靜思守門。”賀蘊珠進了內殿,留下一句話。
靜言活潑好動,早就熟悉了宮中的小路,她默默引著慕澈之抄近路、偷偷溜進坤寧殿。
“珠珠?”再次見到她,慕澈之雙手都在顫抖。賀蘊珠的雙眼瞬間紅了,“澈之……”她用力抿著唇,卻怎麼都控不住不斷下撇的唇角。
慕澈之慢慢向她走來,賀蘊珠再也忍不住,直接撲到他的懷裡,悲聲抽泣:“澈之,我不想在這裡呆著,我想回家了……”
其實在此時此刻,賀蘊珠心中最大的委屈不是所謂回家,而是皇帝不能隻屬於她一個人,也不能給她一份自己想要的尊嚴體麵。
自從靜言點了她一句,賀蘊珠便清醒起來。如今自己和慕澈之是不可能的了,可她就是不甘心鬆開手,總想著見一見他。
賀蘊珠不想生孩子,她嫌痛,也怕死。若趙淮宴真的以這個借口納妃,她根本沒法開口攔。趙淮宴是皇帝,不能沒有子嗣。
賀蘊珠晶瑩淚眼中光芒閃爍,聲音委屈:“澈之,若我嫁給你,你也會像趙淮宴那樣找旁人嗎?我如今嫁不了你,你是不是也要另娶他人……”
理智告訴慕澈之他應該推開賀蘊珠,但停在半空中的手卻在最後緊緊擁住了她,他聲音堅決:“珠珠,我以後不會娶妻的。哪怕不能娶你,我也不會找彆人。我既然說了心悅你,那此生就隻要你一個。”
“先帝時我常常入宮,每次都能看到那些娘子們爭風吃醋、平常見了亦是明槍暗箭、言語爭鋒。我那時就想,等我和澈之成了親,我一定要管著你,不讓你娶彆人來給我添亂糟心……”
賀蘊珠越說淚水越多,慕澈之隻覺五臟六腑都被揪成了一團,他不住地撫著她的後腦,摸上冰涼珠翠後更是難過。他語氣艱澀:“珠珠,日後我定會入仕。我要登閣拜相、越走越高,即使不能做你的夫君,也會護你一生一世平安順遂。”
他心如刀絞,可還是字字認真:“我知道珠珠心裡難受,可是入了宮,種種事宜都不是我們能夠左右的。你不必為我考慮,事事隻需以自己為重。若日後真的有人入宮、與你爭寵生子,你也不必害怕。有我慕家在前朝,珠珠便永遠是尊重的皇後。慕家,隻會忠於賀蘊珠的兒女。”
賀蘊珠心底泛出無限酸楚,她閉上眼,抱他愈發用力。
“官家,選秀慣例三年一次,到明年,就是輪也該輪著了。”許墨琛也跟著站出,躬身道:“請官家三思。”
趙淮宴聽了隻是象征性地一笑,“諸位卿家為國為民,極好,朕心甚慰。如今眾夫人命婦皆在席上,朕也多說一句。”
原本安靜看熱鬨的夫人們一愣,隨後看向趙淮宴,齊聲道:“妾等恭聽官家教誨。”
趙淮宴微微後仰看了眼從溪,從溪了然,低眉倒酒。
“眾卿家看重子嗣,朕的後宮中亦有不少耳聰目明、樣貌姣好的內人,把她們賜給眾卿家為側室、為你們生兒育女倒也不錯。夫人們以為如何?”
他話音落,笑著飲下杯中之酒。
眾夫人紛紛色變,口裡道“妾身惶恐”,麵上狠狠地剜了眼自家夫君。被夫人一瞪,有妻室的大臣們也不再敢多說,默默坐下,也不提選秀了。
“既如此,朕先去看看皇後。”趙淮宴不鹹不淡地掃視一周,起身離開。
“你們兩個怎麼守在外麵?皇後呢?”趙淮宴看到靜安靜思不覺皺眉,“為何不貼身伺候?”
靜安猛地攥緊手中帕子,麵上勉強維持鎮定:“回官家,娘娘生了氣,除了靜好姐姐,誰都不讓進的。”靜思看起來卻異常淡定,接過她的話頭:“自然,官家不同常人,奴這就為您開門。”